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白城谋杀博览会   作者:方铎   文案:   他不住地流泪,满手都是鲜血。   “持枪者”驾车投湖身亡。   昨日,世博会落幕后两小时,芝加哥警方接到报案称一男子驾驶小型货车,沿途无差别持枪射击路人,共造成5人死亡、12人不同程度受伤。   接警一小时内,警方很快锁定该名男子行踪,然而其已于被捕之前驾车投湖身亡。   打捞物除涉事车辆、枪支及“持枪者”本人的尸体外,还发现后备箱绑有一名青年,警方赶到时已无生命体征。   法医初步判定死因为溺水,其受害原因及凶手动机等案件细节目前尚不明朗,本报将持续跟踪报道。   ——   胡言乱语的颓废大叔惨遭○○,有三个攻。血腥场面/暴力表达有。   【注意】   1.本文基本不合史实;   2.主角存在厌女、种族歧视等等道德问题,涉及种种恶性违法行为,一切角色纯属虚构,角色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   3.没有任何真实的人受到伤害(阅读过程中一旦感到不适请及时退出,否则你就可能受到伤害)   4.本文没有任何引导意图和教育意义,不保证会有正确的三观或者惩恶扬善的标准结局,虚构作品,仅供娱乐。 第1章   我们每个人都有做侦探的潜质,为人父母,你不需要经过任何针对性训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洞察一切,你总能第一时间意识到你孩子的异常——前提是,他或者她没有从小就一直不太对。   所以,当那一次我误入他的房间又灰溜溜地逃走,事后我把他叫进房间说:“布彻尔,我们得谈谈。”而他则直视我的眼睛坦白地告诉我:“是的,老爸,我在想着你自慰。”我也没有发火。   我就是感觉,感觉,感觉,呃,这件事很荒唐,尴尬多过恼火。所以比起大发脾气,我更想夺门而出。比起质问布彻尔,我更情愿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得出现听力障碍了。毕竟这是我的儿子,我能拿他怎么办?他已经比我高了,而且他人生的前十七年,我从没打过他。   我说:“你这样会考不上大学的。”   他说:“这话毫无逻辑。”   我说:“好吧,对不起。”   这就是那次失败的谈话的全部。   我记得这天是1893年5月1号,因为所有报纸的头版都让给了世博会开幕仪式。本地人高兴疯了,铺天盖地的消息会直接从你的鼻孔灌进脑袋里,尽管我住在芝加哥市郊、邻近联合牲口中心,也还是避无可避地被快乐呛到。   我有一间药店在环线的边缘,因为经营不善,我从来没把它当回事。四年前世博会选址投票的时候,我根本想不到今天那块地皮会被炒得这么高。   我的儿子布彻尔今年17岁,那年就是13岁。我记得那时候他经常坐在我面前看报纸,看一眼报纸瞥我一眼,最开始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芝加哥只差一票就可以赢得大多数票了,爸爸。”   “所以呢?”   “你会带我去看世博会吗?”   “并不是今天选好地址明天就开展,布茨。”   “那要等多久啊?”   “一百年。”我说。   “苏伊!”他叫道。   布彻尔不高兴和特别高兴的的时候都喜欢直呼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什么心思,只记得我说完就在沙发上躺下了。我不好意思告诉他咱们家没有钱,何况一个展览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那时候完全不相信芝加哥能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也不认为一个世博会能改变人们对于芝加哥屠宰场的印象。这就是一个二线城市,除了人和地什么也没有,空气浑浊、很少有平坦的碎石路,走着走着就会踩到猪的碎肉和牛的骨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混着邻居的血。   凶杀案是本地特色。去年上半年就有将近一千起暴力案件,抢劫、强奸,枪击,谁知道是他妈什么原因?我给儿子起名叫布彻尔,我真心希望他至少是杀人的那个而不是被杀。   当然还有一部分事实是这样的:   布彻尔出生那天我喝了酒,不是为了庆祝。我没法清醒地听着产房里我前妻的尖叫。吵闹平息之后,护士把我推进病房,我的前妻说:“你不是吧,跛子。你不是还打过仗吗?”   我很不喜欢别人提起我的腿,哪怕老婆也不行。我立刻推门出去,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看。   她在背后喊:“操你的,苏伊!”   因为这件事,我儿子刚出生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后来我前妻问我孩子该叫什么?我看着隔壁床的那个像屠夫似的男人,想了一下,说:“布彻尔。”   她给了我一耳光,最后还是让儿子用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给儿子取名叫屠夫,但他完全不像个杀猪的。布彻尔长得很英俊,六英尺高,却不是个傻大个儿。17岁的孩子大多讨人厌,布彻尔从不惹我生气,虽然有时候我确实很不高兴他把我的酒藏起来,但我知道他也是为了我好,世界上这么关心老爹的孩子可遇不可求,大家都说我有个好儿子。   布彻尔也不谈恋爱。太难以置信了,我竟然生出一个文明人,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差点就给他弄出一个哥哥来。年轻人还是不要太早恋爱,否则我真怕有一天哪个姑娘的老爸会端着猎枪冲进来要我和布彻尔为他家的大肚子宝贝负责。   有一次我问布彻尔:“你为什么不交个女朋友?”   他说:“数学更好。”   当时我感动得眼泪都要从鼻孔流出来了。   总的来说,布彻尔几乎是个完美小孩,对吧?唯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房间里总是有小动物的骨头和支离破碎的昆虫尸体,他说他只是好奇。我也很好奇,学校到底都教了他什么?   八八年的时候,英国连环杀人案天天被登在报纸上,大家都喜欢看这种外国故事,不认为那会摊到自己头上。布彻尔把它们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还剪下来贴在床头,这让我有点不安。   “你看了这个晚上会睡不着觉吧。”我说。   “不会。”   “我说,你还是少看点什么杀人案。”   “那你能给我买新的故事书吗?”   我们没钱。我记得当时我说:   来,给爸爸讲讲这个开膛手杰克是怎么一回事吧。 第2章   我讲话一直有点缺乏逻辑,而且我有酗酒的毛病,大部分时候不太清醒。所以我经常要停下来总结一下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布彻尔是个好孩子;   他的喜好有点怪,但也还在接受范围内;   他四年前就想去世博会。   想到这里,我突然大彻大悟。布彻尔一定是在埋怨我,所以才想出这个馊主意来狠狠吓我一跳。说到底,这都是因为他太想去世博会而我看上去不想让他去。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真的看上自己的老爹?这是不可能的,布彻尔又不是那种变态。   我如释重负,走向布彻尔的房间,他的房门虚掩着。可怜鬼,他一定一直在等我猜他的心事。   推开门的时候,布彻尔正在写作业,他明明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转过头来,这更加坚定了我认为他在闹别扭的想法。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咱们再谈谈吧。”我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对不起,爸爸。”   我问:“你想去世博会吗?”   布彻尔迟疑了一下,“跟你一起?”他反问我。   “你如果想跟同学一起去也可以,我给你钱。”   “不,我想和你去。”   这让我有点为难。我没兴趣,而且不想多买一张票。但是看着布彻尔期待的表情,感觉很难开口说“不”。   我说:“那得过一段时间。最近药店的生意很好,正好你也有考试,对吧?但是世博会结束之前我们一定去看一次。”   “真的?”   “真的。”   布彻尔看起来很高兴。敲定了这件事,我就不再留在他的房间里影响他看书,刚替他关上房门,那门就立刻被从内打开,布彻尔扑上来抱住我,问:“那你不生我的气了吗,爸爸?”   布彻尔是个没轻没重的家伙,也许青春期的男孩总是这样的。他经常像这样突然地抱住我,把我紧紧揽在怀里,手臂圈住我的腰,几乎让我感到疼痛。   好啦,好啦,布茨。我说。   从小到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是轻而易举地原谅他。   接下来的半天里,布彻尔一直保持着好心情。他主动替我跑了两趟腿,一次去超市买了黄油和啤酒,一次到邮局投了信。   晚餐的时候,他难得没有拦着我喝酒,还主动说了很多学校里的事,比如他看见瑞雯和安娜在女厕所里接吻;杰弗里因为身上有屠宰场的味道被同学排挤;漂在水池里的那个书包不知道是谁的……   “你是一个观察家,”我说,“不过还是跟我说说你自己吧,你怎么样?”   “你呢,你怎么样?”布彻尔反问我。   我很好啊,我说。布彻尔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模糊起来。我说,打个商量,你来洗碗吧?……   我站起来,想走回房间,发现地板扭动起来,害我没办法走出直线。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但预料之中脸着地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太奇怪了,我明明是往地上倒,最后却倒进了布彻尔的怀里。   他问:“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爸爸?”   我能是什么样子?   我自信地说:“你爹的样子。”   我挂在布彻尔身上,指挥他把我运到沙发上,举着一个字也看不清楚的报纸看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等到布彻尔刚好走过来,我大声宣布:“我要洗澡去了!”   布彻尔告诉我水还没有烧呢。   我不管,我就要待在浴缸里,因为鱼就应该待在水池里。   你是鱼吗?   我不是吗?   总之布彻尔确实又把我弄进浴缸了。我很喜欢这个大浴缸,之前提到过吗?是今年圣诞节促销的时候买的,两个人一起洗也绰绰有余。新浴缸送来的第一天我问布彻尔要不要一起洗澡,他说:“不。”坚定的语气真是伤我的心。这样的布彻尔怎么可能……干什么来着?我隐约感觉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可能也没那么重要。   我的布彻尔,我的骄傲和我的未来,他好得超出了我的预期。其实从一开始我并没有对他抱有很大的期待,他只需要呼吸,呼吸——给我活人的感觉,像他妈妈在时那样。 第3章   喝醉了以后洗澡总是很困难。我可能洗了两遍头也没有想起来该擦擦身体,可能把自己搓得浑身发红,满头都是牙膏,可能我只是躺在沙发上以为我在洗澡。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总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发现。   我大概是坐进浴缸后才开始脱衣服的,地板上到处甩着衬衫、长裤,条纹内裤……我喜欢条纹,只喜欢竖条纹不喜欢横条纹。我的前妻不喜欢条纹,她说我看起来很蠢,她总是说我很蠢。   以后布彻尔也会结婚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说不定他们俩会手牵手走进家门来。他们会一前一后进来。   有的小孩谈恋爱不问父母的意见,我觉得布彻尔一定会的。但是布彻尔,他不是那种真正听话的孩子。如果我说这个女孩不好,他可能不会反驳,但会说——就像谈到晚饭那样说,她怀孕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我想到,或许他要搬出去住吗,带着妻子和孩子?或许,我,又老又瘸的家伙,每天打电话胡言乱语,编造我得了什么病,指望他能回来看看我?或许哪一天他受够了这种把戏,但我真的快死了。从那之后,他做噩梦会梦见空房间里回响的电话铃声吗?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哭,头发滴下来的水和眼泪混在一起流进浴缸里。   我听见推门的声音。   我看见有人走过来,“苏伊?”他叫我的名字,捧住我的脸,把那些散乱的湿发都拨上去。   他说你可以闭上眼睛。我照做了,然后他吻了我,先是把嘴唇贴在我颤动的眼睑上,然后吻过鼻尖;他要我张开嘴,我也照做了,为什么不呢?在这个房子里只有我和布彻尔,没有人会亲吻我,所以他是假的。他值得信任,就像每个人脑子里独一无二的假想朋友,因为不存在,所以让人百分百信任。   我喝酒是因为很难睡着觉,睡不着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有时候我会想到溺水的感觉,想到上吊的时候,麻绳卡在喉结和下巴之间,我想象有一个人负责按着我的后脑勺或者踢倒我脚下的椅子。如果我梦到一颗子弹擦过脸颊,他的手里会有弹壳落地的声音。   他会是一个男人,大约六英尺高,不过分强壮也不柔弱。他要有能力置我于死地,而在动手之前我不会想到是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想象中的人,他忽然开始吻我。他用舌尖顶开我的牙齿,含着我的舌尖像吮吸一颗樱桃。   我没有这样接过吻,这样被控制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吻。   不、不,不,我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他不应该这样做。   “……布茨?”我挣扎地说,也可以理解为我在求救。这感觉很像真的。   那人的动作停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竟然开始咬我的耳廓,呼吸间的热气扑在我的脸颊上。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我更急促地叫着:“布茨?布彻尔?……”   他捉住我的手,在手腕内侧亲了一下,发出“啾”的声音。 第4章   在这个年代,芝加哥的一切都符合人对屠宰场的想象,野蛮而原始,满街都是动物和人发出的臭味。我们活在这样的空气里,逐渐失去嗅觉、味觉和视觉;你开始觉得这里还不错的时候就是彻底完蛋的时候,成为无可救药的快乐芝加哥人。   我完了。在那个濡湿的梦之后,带着宿醉送给我的头痛和耳鸣,我醒来,发现自己硬得很厉害,外面太阳不错,驱散了我臆想中皮肤上肆意生长的潮湿青苔。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浴缸里回到床上的,就像我不知道梦怎样开始。我还记得那双手,温热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嘴唇,食指和中指并起撬开牙关,顺着舌面一寸一寸地向内深入,在压住舌根、引起我干呕的时候略微往回收,他在摸我的臼齿,像检查动物健不健康。口水从嘴角溢出来,我控制不住地想哭。如果有机会我就会求饶,不管那可耻与否,但我的嘴和声音都被他的手指堵住了。   “苏伊,”那人说,“我喜欢听你哭的声音。”   他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胸口上作乱,好像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东西,把我的乳头拧得发红。我用力咬他的手,他就把手指抽出去,我以为这是结束,没想到趁我张嘴喘息的时候吻住我。   我没有再咬他,除了呜咽什么也没有做,他吻我的时候掐住我的脖子,虎口把喉结向内挤压,我的脸轻微地充血发烫,因为窒息而翻起白眼。过了一会儿,他松了手,任由我一把推开他、扑在一边大口喘息。他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回他的怀里,捏着我的后颈,摩挲着,既像安抚又像威胁。我没有反抗。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现在,我醒来,身上没有超出常规的疼痛,只有皮肤上粘腻着冷汗,嘴唇干燥起皮,好像一条死在地上的金鱼,鳞片灰白脆弱,散发出不详的腥味。   我习惯了宿醉醒后的感觉,剧烈的偏头痛,一晃脑袋就感到头晕目眩。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床拉开了床头柜抽屉,等我回过神来,枪已经握在手里。我不信耶稣,但我愿意相信这是神的旨意:在这一刻结束一切。   我往左轮里填了一颗子弹,拉开保险栓,枪管抵着太阳穴,我今天把命运交给六分之一的概率,咔嗒。什么也没有发生。   让人沮丧的事情层出不穷。我经常想,人的一生好像一寸不断渗血的伤口,一串被暴雨抹去的脚印,一张不断出错的唱盘。   或者想象一缸金鱼——玻璃缸被砸碎,金鱼从里面漏出来,在地上挣扎,抽搐,弹跳,你走过去,抬起脚,地上只剩下一小滩碎肉,连着半透明的橘红色尾鳍。   妈妈。我喃喃自语,MA——MA——玛蒂尔达。   转动门把的声音。   布彻尔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刚刚把枪压在枕头底下。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也看着他,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问:“你对你妈妈知道多少?”   “像你告诉我的,”布彻尔说,“她抛下了我们,那时候我还很小。她去了费城。”   不,我说,你记错了。她去了佛罗里达。 第5章   我坐在桌上和布彻尔一起吃早饭,我用勺子搅拌咖啡,小瓷匙敲在杯壁上,叮当作响。   “你刷牙了吗,爸爸?”布彻尔问我。   “呃,不知道。”   “张嘴。”   “啊——”我说,“我的喉咙有点不舒服。”   “喝多了就是这样的。”   布彻尔说。他盯着我张开的嘴看了很久,看得我很不自在。难道里面有一根菜叶或者什么吗?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乐的。   在他拿过我的面包往上面涂满覆盆子酱再递回给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问:“你怎么没去上课?”   布彻尔叹了口气:“今天是礼拜日。”   哦,哦,原来是这样。   他紧接着说:“但是你要去一趟学校。”   “为什么?”   “苏珊有事找你。”   “你闯祸了?……哦!是你星期五打架的事?”   “可能吧。”布彻尔说。   苏珊是布彻尔的班主任,一个年轻的物理老师。我从自己的中学时代开始就有点怕老师,哪怕这个老师我现在得低头才能看见她的脸。   “我认真地跟你说,”我吃完早饭,点了根烟,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你的苏珊老师告诉我的情况和你说的不一样,你就完蛋了。回来我要狠狠揍你。”   “真的吗?”布彻尔不置可否。他起身收拾盘子,还顺便从我嘴上抽走了那支烟,扔进沾了果酱的盘子里,烟头马上熄灭了。   “喂!”我说。   考虑到要见布彻尔的老师,我特地洗了个头、修好面,穿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叫了一辆马车驶向布彻尔就读的那所中学。   我走进老师办公室。   一个穿着橘色裙子的矮个子女人侧对着门坐着,戴着眼镜,俯身写着东西。才五月份的天气,她就迫不及待地露出小腿,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脚尖勾着高跟鞋,随着节拍轻轻摇晃着。   她很有女人味。正因为如此,我很怀疑,这种人适合给高中男孩做老师吗?我完全明白那群青春期男孩看见他们亲爱的物理老师白而丰满的小腿的时候在想些什么。甚至不需要很短的裙子,脚背绷起的弧度和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就足够让男孩儿们浮想联翩。   我几乎不敢想象布彻尔也会是遐想她的一员——也有一些孩子为了引起漂亮老师的注意而故意闯祸,布彻尔会这么做吗?   我觉得这比布彻尔对着我的照片自慰可怕多了。   她突然转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我,愣了一下,连忙把腿放下,推开椅子站起来,试探地问:“……赛德斯先生?”   “是的,是我。”我说。   我开口才发现声音这么艰涩,也许当时的表情也很难看,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苏珊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被她领着坐下,看见她俯身时延伸到衣服底下的乳沟,一时竟然忘了说谢谢。   “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发现……”苏珊说,“其实这也不是一件大事,真抱歉就这样拜托布彻尔把你叫来。”   她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正题是什么,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不过,这种女人大概就是男人普遍喜欢的尤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也很难把拒绝说出口。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她说,“布彻尔一直是个好学生,我也知道他性格内向。但是星期五下午他和同学打架了,确切来说是他把那个同学揍了一顿。我问他原因,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我不得不告诉他,如果不对我解释清楚,我恐怕需要按照规定惩罚他……”   “等一下,”我急不可耐地打断她,“什么惩罚?我,布彻尔的亲生父亲,都从来没教训过他。”   苏珊说:“别担心,赛德斯先生。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用后果来威胁一下孩子们。如果布彻尔不愿意跟我沟通,我就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很难做出公正的判断。”   “威胁。”我听得快要晕过去了。   我说:“布彻尔回家什么都跟我说了。那天——星期五下午,他那个同学撕了他的作业本,嘲笑他是没有妈妈的孤儿。我的前妻走得很早,失去她以后我没有再婚。”   苏珊惊诧得微微睁大眼睛:“我不知道……”   “因为你不是镇上的人,”我打断她的话,反问她,“像那些话,你希望布彻尔怎样复述给你听?”   我披上外套转身就走,身后是高跟鞋“笃笃”的声音。   后来坐在马车上,我回想起这段极短暂的谈话,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怎么给苏珊说话的机会,但是这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走了。   回到家以后,布彻尔主动迎上来给我开门,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浅蓝色像玻璃珠一样的,闪动着惴惴不安的神色。布彻尔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他的老师根本不了解他,而他明天还得上学,就算我告诉他可以请假,他也还是会背上书包。   我突然想到,是我让他交不上朋友吗?他会不会想要一个新妈妈?有时候我觉得他的确需要母亲,但有时候、我也希望是在大多数时候,他有我就够了。   我打开窗户,吸了一支烟,这时候布彻尔像一只摸不着头脑的小动物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故意弄出一点动静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看向他时又露出很无辜的表情。   我把烟头从窗户扔出去,转身对他说:“你那老师,简直就是一个婊子。”   布彻尔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   尽管我这么说,但因为没有从我这里听到任何具体的起承转合,布彻尔还是显出很不放心的样子,一直旁敲侧击打听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到了晚上的时候,他特地找借口上床来和我一起睡觉,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怕雷声升级到怕雨声了,不过我的床倒也并不是完全睡不下两个人。   “靠我近一点。”我说。   我摸着他柔软的黑色卷发,年轻男人温热的呼吸让我有种挨着壁炉的感觉,我难以抑制地想要追逐这种温暖的呼吸,又怯懦地止步于那种生命力和我的衰老之间的差距。我害怕我的呼吸里有我没能察觉到的臭味,像经过老头们身边时闻到的那样。我又一次开始感到恶心,像嘴里含着一条金鱼。   “我让你不高兴了吗,苏伊?”布彻尔低声问。   “不,不,不,”我说,叹息一般地,“你是我的好孩子,永远是。”   “怎么突然这样说?”在黑暗中,他软绵绵的笑声把我所有痛苦都熨平了。我合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缓,在迷蒙中,一个柔软的吻落在我的嘴角上。   不用说,这肯定只是想象中的吻而已。我能得到的只有这个,我能承受的也只有这个。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现实和睡眠交界的空白之中,我暗自祈祷着。 第6章   我做了一个被章鱼捕获的梦。第二天早晨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侧卧着,那种始终被压制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有什么东西正抵着我的腿根。衣服被往上推到胸口,一双手覆在我的皮肤上,男人的手。   “苏伊。”他说,一遍又一遍地。这个家伙叫着我的名字,发出让人脸热的声音。我又在做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果他不是男人而是我的前妻就好了,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快忘了她是什么模样。   可能我在恍惚中叫了她的名字,男人的动作突然一顿,把我的脸扳过来,问:   “你在叫谁?”   “玛蒂尔达……”   “不,不对。”   那我应该叫谁的名字?他扼住我的脖子,我却固执地说,玛蒂尔达,玛蒂尔达,玛蒂尔达。这个几乎和我一般高的女人为我生养了一个孩子,我还记得她的长裙和连揍我的时候也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情。   “你惹我生气了,苏伊。”他的手逐渐收紧,我开始有点喘不上气,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流动时脉搏的震颤。很快,我不再呼唤玛蒂尔达或者任何女人的名字,谁都可以,只要他松开手,我能学会任何名字的读音。   缺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真的不能呼吸了,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就像被捕获的猎物,徒劳蹬动双腿却伤不到任何人。   “救命……求求你……”   在我以为就要这样窒息而死的时候,突然,空气猛地涌入口鼻之间,他松开了手,但把一种湿冷粘腻的感觉留在我的腿间。   如果这是一个梦,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做梦都有人要羞辱我?我在窒息的余韵中急促地喘息,面颊高热不退,头脑里一片空白。   身边的重量一轻,他起身离开了。在呼吸和心悸平复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况,像一个被用过后遭到遗弃的物品。没有人会听见我的咳嗽声,没人可怜我,无论我需要与否。   过了很久我才从那种绵软无力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好像被什么怪物吐出来一样,湿乎乎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反抗。无论如何,那个始作俑者早就已经离开了,过一会儿他躺过的地方就会恢复常温,再过一会儿床垫的凹陷会平复如初。我总是要过很久才能下定决心说出拒绝,连我的亲生儿子有时都嫌弃我的优柔寡断。我知道我的性格和我的人生一样毫无希望,只会不断被酒精泡发,最终酿成可悲的丑陋的巨物,被潮水推到岸上。   在这种颠倒错乱的梦境和现实之间只有我自己顾影自怜。我想起我做医生的时候见过的很多微不足道却一直留在我印象里的东西,那些浸泡假牙的死水,那些劣质假发,工业酒精和医学生对无望前途的自怨自艾,还有每天我在镜子里看见的那张可憎的脸,最终我也没能得到自己的谅解。   我很早就投降了,有谁在我这个年纪还顽固地不肯妥协?向半杯发臭的水、高温丝、不及格考卷和空空的口袋,向那种一眼就望到头的普通人的一生?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我始终不能理解。我花了半辈子等待一个充满温情的亲吻,但事情往往不随人愿,我后来开始期待别的东西。等俄罗斯转盘六分之一的概率打碎我的脑袋,我倒在地上,像玻璃缸砸碎在地上,金鱼从里面漏出来,它们很快就死了。   我抬起手摸上脖颈仍在发烫的地方,试探性地用力——同样是虎口把喉结向内挤压,好像并不是同样的感觉。我自己不能给自己恐惧和不确定性。我的手不断收紧,忽视了颈骨的疼痛和面部肿胀充血。   突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他去而复返。我忽然有一种哭泣和拥抱他的冲动。   他说:“你不能这样做,苏伊。只有我能对你这样做。”   他用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擦着我的脖子,也许下一秒就会再次掐住我也许会给我一个意料之外的亲吻。   全程,我都像一只棉花人偶一样被他随意摆弄着。我有很多次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我害怕每一次不可预料的接触也害怕他又一次走开,我讨厌这种矛盾的感觉,难道我不应该推开他?……   “你哭什么?”他说,在我的眼角亲了一下,“还没有到哭的时候。”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在他又一次起身的时候勾住了他的衣角。他脚步一顿。   “松手,”他说,“晚安,苏伊。” 第7章   我起床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桌上的牛奶和三明治都是冷的,布彻尔上学去了。在吃早饭之前,我洗了个澡,特别观察了一下我的内裤——它们都一模一样,看不出到底有没有被换过,因而无从知晓那个荒诞梦境真实与否。我打开淋浴头,热水就像某种强效的溶剂,把我的绝望和疲倦瞬间泡发出来。   我做过很多噩梦,梦到过很多场景,疯子追着我跑、六只眼睛的狗朝我吠叫、伐木工用斧头把我肢解,他们都吓不倒我。但今天早上我开始感到害怕了。我还记得那双手在皮肤上移动的触感,我那一刻非常迫切地想要他,其中一个原因是那个人非常、非常像我的布彻尔,但这是不对的。一个人怎么能?……可是想到那个可能性的时候,我硬了。不敢相信这个肿胀的丑陋的东西竟敢探出头来,而我把手握了上去。   热水源源不断地从头上浇下来,把头发打湿了贴在脸上,我满脸都是水,嘴里尝到咸味。   **   我乘车到市区,把整个白天都用来忙药店里的事。世博会给芝加哥带来了很多人,是人就少不了头疼脑热,原本店里的一个伙计已经有些左支右绌,他跟我提起涨工资的事,我装作没有听见。傍晚回到家,布彻尔正在煎鱼,听见我推门的动静只是略微偏了一下头,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吃晚饭的时候他问我:“不好吃吗?”   我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喉咙里塞了一团抹布,我如鲠在喉,尝不出任何味道。   吃完饭,布彻尔去写作业,我围上围裙开始洗碗,擦洗碟子的时候,布彻尔不知何时走进厨房,从后面靠上来,近乎一个拥抱的姿势——把水关小了一点。他的呼吸洒在我脖子上,我哆嗦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恼火地说。   “浪费水。”   “交水费的是我才对吧。”   “……你好像不太高兴,为什么?”   我说没有。   “好吧,”他说,“我今天上学迟到了。”   “为什么?”   “因为你,爸爸。”   “胡说。”我应得很快,但更快地涌上来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什么意思?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懂,像平常那样说话,我说,“我一觉睡到中午,可没有绊你的脚。”   布彻尔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这一次是真的抱住了我,环着我的腰部:“你很忙吗?我发现你瘦了。”   我手一滑,打碎了一个碟子,随着这声脆响爆裂开的还有我突如其来的心虚和怒火。我一把推开他,在围裙上用力地擦着手,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问:“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吗?”   布彻尔像被我吓了一跳似的。他的那双眼睛怔怔地望着我,过了很久才问:“你怎么了,爸爸?”他的声音轻得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吹走。   “你很不正常,布彻尔,”我强迫自己用冷硬的语调说,“拜托,你是来真的吗?我之前就想说,没有人会想着自己的爸爸——总之,不要再这样了。”   “你确定你觉得这不正常吗,”布彻尔说,把后一个词咬得很重,“苏伊?”   “你该叫我什么?”   我猛地抬手摔了一只碟子,在瞬间的巨响之中沉默地看着他。布彻尔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从这之后,他开始刻意避开我,我坐在客厅里,到了该洗澡的时间他也没有在楼下出现。我回到房间以后,听见楼下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很是后悔。我后来总是想假如我现在去推开他的房门向他道歉,说不定一切还可以挽回,但我最终没有这样做。   最开始我以为他不见我只是生气了。然而第二天早晨,我看见桌上照常摆着早餐,布彻尔回家后仍然会在吃晚餐时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但他不再提世博会,不再拥抱我,不再任由房门敞开、允许我随意进出。   布彻尔把我锁在外面了。   我伤了他的心吗?因为我要他变得正常?   无论如何,这一周平平常常地过去了。   周五傍晚,布彻尔问我说:“爸爸,我有个朋友明天能带来家里吗?” 第8章   十七年来,布彻尔和我聊天的时候从没提到过任何一个能被他称作朋友的人。我一度以为他的生活始终会像一张黑白相片,没有任何彩色的部分,而他将接纳这份恒定且规律的孤独,像我一样。   在我们家里有一张不需要写出来的时刻表:春天用地下室里剩下的苹果烤派;夏天到河里游泳;秋天开始算账;冬天坐在壁炉边读书,膝盖上盖着英国制的旧毛毯,我坐在摇椅上、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读那些混着木柴毕剥响声的长诗。   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我不知道交际有什么必要的意义,但我不希望布彻尔因为有一个古板的家长而生气,所以我先说了可以。   “是你学校的同学?”我又问。   “是的,”他说,“不过比我低一届。”   第二天,布彻尔带了一个女朋友回家。当时我在检查墙角处用沥青封住的老鼠洞,今天早晨我看见一只老鼠疯狂地在墙根转圈圈,发出骇人的吱吱叫,听我的脚步声很近了才跑开。我没逮住它,你不能指望一个瘸子跑得比老鼠还快,不过我后来在那里放了一块加砒霜的过期奶酪。它还会回来的,因为这是它的窝,也许里面还有被沥青谋杀的它的伴侣和孩子,尽管再也看不见了。   当我听见布彻尔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头也没回地说:“你看,老鼠洞。”   而他说:“这是我爸。嘿,爸爸,这是佩特拉。”   我转过头,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这个叫佩特拉的女孩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容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很难说是出自本心。   佩特拉有棕色的皮肤。吃晚饭的时候,我问到她的爸爸是个黑鬼。怎么会有人愿意嫁给黑人?我一开始觉得她妈肯定丑得不得了,但细看佩特拉本人,又觉得这还真不好说。这杂种妞有双碧绿的眼睛,如果生在中世纪,或许会被当作通灵女巫处以绞刑。她没有塌鼻梁,有一只肉乎乎的小鼻子,佩特拉整个人就像一块分量十足的巧克力蛋糕,早熟的放荡少女。   吃完晚饭,佩特拉主动要求洗碗,布彻尔本来应该去写作业的,却放下正事给她帮忙。不知道洗碗有什么好乐的,佩特拉一直在咯吱咯吱笑,在流理台和地上留下了一滩带着泡泡的水洼。然后佩特拉去了布彻尔的房间和他一起写作业,我十八次从门前路过听到了十四次笑声,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佩特拉这个人,坦白说,我不喜欢她。可是布彻尔几乎全然被她给迷住了,他对她的殷勤简直比17年来对我的还要多得多。我也不是嫉妒或者什么,但我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他会考不上大学。   咱们家不远处就是联合牲口中心,布彻尔。很多次看见他们腻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想对他这样说,布彻尔,别让我看见你真的变成杀猪的。   我真说不上来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佩特拉,这个聒噪活泼的棕色的小女人,每周五傍晚都来吃晚餐,给我们做她奶奶教她的牛奶咖啡和烤香蕉片。她会算塔罗牌,我让她给我算算,她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你不适合占卜。”可我偏要强求。佩特拉也很固执,她虽然照做了,却没有告诉我那张牌的含义,我能知道的只有那是她唯一一次收起了笑脸。然后她把牌收起来,指甲轻轻叩击桌面,笃,笃,笃,像要敲开一扇本不存在的门。   有一个周五,她生病了没来,我和布彻尔相对而坐,一片沉默中,我竟然感到有点不自在。   “她怎么样?”我问。   “谁?”   我瞪了布彻尔一眼:“佩特拉。”   “你真关心她,爸爸。”布彻尔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兴致不高,难道被传染了感冒吗?   第二天布彻尔出门了一趟,回家时手里提了一盒手工制的小蛋糕:“佩特拉特别叮嘱我带给你的。她问等病好了能再来吃饭吗?”   永远别来!我心里想,可说出口的却是:“当然。”   下一个周五,佩特拉如约而至。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事,反正那天我们三个人都很高兴,所以晚餐时喝了酒。布彻尔这个没用的小家伙一下就醉了,然后是佩特拉,我发现她半醉时的眼睛像绿宝石一样漂亮,让人有种摘下来的欲望。   她撑着脑袋看着我,吃吃地笑起来:“苏伊,你和布彻尔的眼睛很像。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你喝醉了,”我收走了她面前的酒杯,她伸手要抢,却只是软软地在我手腕上抓了一下,“我和他是亲父子,要是不像才糟糕呢。”   “是吗?”她说,带着做梦一般的语气,“你好像总是很讨厌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我仰头把她酒杯里剩余的酒喝掉,咽下得很慢,我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但她又追问了一遍。   “没这回事。”我说。   “真的?”佩特拉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一侧长发别在耳后。她久久地凝视着布彻尔,可能没有人告诉过她醉酒会暴露所有意图隐藏之事。我这时候才骤然发现她爱布彻尔。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这种爱一定比布彻尔对她的喜欢多得多。拉丁美洲有很多疯子和女巫,我不知道佩特拉是不是其中一个。她既像个小女人,又像某种学艺不精的恶魔,介于人类和动物之间,我的呼吸为她停止了一秒钟。这一瞬间的屏息被她捕捉到了。佩特拉用手背抵着额头,叹了口气,绕过桌子走来,手臂轻轻勾着我的脖子。   “你的房间在哪里,苏伊?”   佩特拉很可能是个会读心的女人。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一下子坐在我的大腿上,用食指按住我的上下唇。   “他已经喝醉了,”佩特拉说,“你也是,我也是。”   年轻女人的强势和热烈几乎让我难以招架。她把我仰面推倒在床上的时候,我的头脑还是一片迷蒙的眩晕,她的吻就落了下来,带着甜腻的酒气。我扭头躲了两次,在第三次她试图吻我的时候,我搂住了她的腰,让她贴在我的身上。小猫,我晕乎乎地想,同时隐约听见了老鼠飞奔而过时趾爪的嚓嚓声。   声音传播在不同的介质中会有微妙的不同。隔着一扇门,佩特拉的声音好像很是刺耳,但当她就在我耳边吃吃发笑,我才突然发现我多想再听一次,再听一次,再听一次。   我没有想到我们两人会这么合拍,也许——佩特拉,佩塔,混血的女巫,她不应该是布彻尔的情人而是我的;也许她根本可以诱哄任何人栖居在她身下。有一种近乎爱情的魔药由这些东西构成:年轻女人的笑,母猫的叫声,落在枕头上的长发,指甲在胳膊上挠出的红痕。彻头彻尾的狂人的杰作。最重要的是,一切都在背叛之中进行。我的布彻尔,沉默寡言的孩子,我突然想起来就在楼下酣睡,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没有人想到该给他盖上一床毯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伊。我可以做个好女孩,但是没这必要,”高潮的时候,佩特拉的嘴唇贴在我的耳朵旁边,“因为你们一家都是狗屎。”   什么,佩塔?我喘息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话。佩特拉像一只猫,同时也像一个什么热乎乎的光滑而无毛的怪物,跨坐在我的身上,她的手抚上我的脸,合上我的眼睑,随后我感受到女人柔软的手轻轻扼住我的咽喉。   我的喉结在她掌心里滚动的时候,佩特拉说:“说真的,我恨布彻尔·赛德斯,对你也喜欢不起来。”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这世界上就是会有无理由的厌烦,但不应该是这种时候——我还留在她的身体里,她也紧紧贴着我,虽然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不放。   佩特拉说:“你知道他贴在我的耳边叫谁的名字?”   没等我回答,她就自顾自地从我身上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完了最后的评价:“我听说过一个被火山灰淹没的城市,后来科学家从一间化成灰的房子底下发现了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的骨头。要我说,赛德斯先生们,也许一万年以后人们也会发现你们父子俩烂在一块儿。你们就应该这样去死,而不是都来和我 爱。我不是他妈的双人棺材。”   ——   虽然是第一人称但是角色观点不代表作者!苏伊老白男了,害,缺德老爹注定会被强X   ps给大家提供一个代餐思路,苏伊的长相大概像头没秃的詹一美。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大家都爱上他了吗() 第9章   我和佩特拉陷入了一场短暂的秘密热恋。原本她每周五来我们家吃饭,现在升级到只要是上学的日子每天都来。晚餐的伙食为她变得越来越丰盛了,我喜欢佩特拉吃完奶油时吮吸手指的小动作;我告诉布彻尔这一切是为他准备的,希望他能再长高一两寸,这样更好娶老婆。显然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考虑佩特拉,而他不置可否。   考虑到安全问题,我说,所以每天饭后我开车送佩特拉回家。我有提过吗?我一个去纽约后突然阔了的战友送了我一辆旧车,小货车。因为不会修,我尽量不开它。   很快,佩特拉坐在副驾位的次数就超过了布彻尔,她总是盘腿坐着,嘴里哼西班牙语的歌。有时候我们会在半路突然停下车来接吻,对窗外牲口和陈旧血液的臭味置若罔闻。   经常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爱她。不过,我相信咱们这三个每天围坐在餐桌边上的人,没有一个人希望佩特拉成为布彻尔的继母,何况她只有十六——十七——十六岁?她到底多大?   每一个晚归的晚上,布彻尔听见我开门的动静都会打开房门,站在门后沉默地看着我。为这个眼神,我想出了很多理由。我那辆车的每个轮子都坏了一遍,后来,我改口说我去买烟。为了增加可信度,我会在白天揣一包烟放在口袋,晚上回家拿出来,摆在桌上,装作是回家路上刚买的。就这样,家里的烟越攒越多,它们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这些荒唐日子的总和。   抽烟的速度赶不上我买烟的速度,有一些烟壳甚至被老鼠给啃了,那只老鼠,它没有被砒霜毒死,它好像从那天以后再也没回过那个窝,冷漠的家伙。   布彻尔知道了多少?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总是做噩梦。我梦见玛蒂尔德穿着红色长裙,抱着一只鱼缸,有时候里面有肿泡眼的死金鱼,有时候是三指高的绿水,有时候空空如也。我还经常梦见我的假想朋友,他对我一点也不温柔,我决定把他划为我的假想敌人,但给他定性并不能制止他在梦中对我动手动脚。我发现他不再吻我,哪怕是做梦,我能感觉到他恨我。为什么?   有一天,佩特拉下车前没有吻我,因为她向我要一条项链而我拒绝了。一个随便和男友父亲上床的女孩就是这么庸俗,肉眼可见地,我遭到了佩特拉的冷遇。我感到很寂寞,把注意力放回到布彻尔身上,才发现他恐怕从很久之前就不再说话,他把沉默这种恶疾带回了家里。房子里充满寂静的气味,腐朽、沉重的潮湿木屑的气味。   “你看起来简直像个老头子。”   我和布彻尔打趣说,而他仍然不置可否。对于他的这种态度,我开始有点生气了,但因为佩特拉的事,不敢真的发作。后来我回忆起这天,似乎也没有一个特别的契机,我们就开始打冷战。很遗憾我失去了我的儿子,虽然他就家里,哪里也没去。   **   独立日前一天,布彻尔突然推开我的房门,他说:“明天是独立日,爸爸。”   “嗯哼?”   “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去世博会,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   是吗?哦,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我曾经允诺过要带他去看世博会,没想到一转眼就过了这么久。也许这是一个冰释前嫌的机会。   “好啊,”我说,“带上你女朋友一起吧。”   我承认说这话的时候有一定的私心在,但是布彻尔不愉快的程度远超过我的想象,好像佩特拉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仇人似的。   “莫非你们分手了?”我问,“哦,怪不得她好久没来。”   布彻尔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会叫她的。”   第二天,布彻尔、佩特拉和我一起驾车去了白城,世博会的场地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而宏伟,我们的车停在一堆马车旁边,引起人们的侧目,佩特拉显然对此很受用,笑眯眯地凑上来,看动作想要挽着我的手,可能突然想起布彻尔就在旁边,于是做了个鬼脸,转而去牵他的手。我注意到布彻尔下意识躲了一下,佩特拉瞥他一眼,面色微妙地起了一圈涟漪,不过,这种无默契的互动仅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世博会碰上独立日,人流量又多了起来,有一些快乐的南方佬对国庆的热爱真是令我感到吃惊。我们三个只来得及跑了两个馆,除此之外还看了水牛比尔的演出,吃了最新型的爆米花。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疲惫,佩特拉伸长手脚,在后座摊成一个海星的形状。我透过后视镜偷偷看她,第三次,她狡黠地回以一笑。   “苏伊。”这时,布彻尔突然说,把我给吓了一跳。   “什么?”   “再开就过了。”他是指佩特拉的家。   “……说得对,”我踩下刹车,“好了,跟女朋友说再见吧,布茨。”   布彻尔无动于衷,只是牵了一下嘴角,一个讽刺的弧度。   我已经把车开上了大路,看他这副德行,积蓄已久的恼火和心虚混在一起,前者倒占了优势。我猛踩下刹车,布彻尔毫无防备,顺势向前倾、又倒回椅子上。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布彻尔?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   布彻尔不说话,我也就这样和他僵持着。越是看着他那张平静得近乎木讷的脸,我就越是想把他打一顿。我的布彻尔,十七岁的漂亮孩子,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的?   过了一会儿,他妥协了。布彻尔长长叹了口气:“我和她分手了,一周前。”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呢?”他反问我。   布彻尔的语气很轻,却有种尖锐的东西藏在其中,让我不寒而栗。他一个字也没有明说,可我就是知道——他恨佩特拉。这种憎恶足以掩盖以往任何一刻的意乱情迷,我后来一直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从那天起,我和佩特拉也断了。然而,即使没有佩特拉的插足,我和布彻尔的关系也没有再回到从前,就好像从我不知道的哪一刻起,他或者我突然被拨到了另一条渐行渐远的轨道上。我又开始酗酒。难以置信,印象里我根本就没有停止过喝酒,直到我很快地醉了,才突然发现自己退步得这么厉害。不过也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老了。   “你有一个多月没有买新的酒,”布彻尔说,“我还以为你好了。”   “酒鬼一辈子都是酒鬼,在德怀特的那些人也不过是丢脸的酒鬼,”我大着舌头说,“以后你可别把我送去戒酒,否则,我就死。”   布彻尔叹了口气。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醉了。   醉酒之后,布彻尔又变回了原来的布彻尔,那个温和的、愿意睡在我身边的孩子,不介意我的腿压住他的肚子。   什么时候他会离开我?最近我又想到这个问题。   到了晚上,我的假想朋友——敌人?随便什么东西,又出现在我的梦里,这一次我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我把脸颊贴在他的手心,痛哭起来。   或许他在安慰我吗?我不记得了,但至少态度不坏。酒精实在是好东西。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被泡发得柔软而无害。   第二天平凡地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是一样。我们的生活很正常,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件事发生之前没有什么征兆。   那天我一大早就出门了,直到傍晚才回来。走进小院子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太对,这个点,布彻尔应该在家,但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   踩进玄关,我的脚踩到了一块东西,非常柔软,有点像一团酱或者什么。摸索着开了灯,在闪烁的灯光下,我抬起脚,看到粉色的东西沾在我的鞋子上。往前,视线所及之处是拖拽痕迹的血迹,在门后拐了个弯,一路蔓延到客厅。   “天啊,布彻尔!”我惊叫着冲进客厅,“布彻尔!”   短短两步路,我混乱的头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突然撞在一个人身上,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他。那人踉跄了一下,我先看见他手上的水果刀,然后才看清他的脸——布彻尔。   我急促地喘着气,布彻尔没死,太好了。在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我看着他手里刀刃上的血迹,头脑一阵眩晕。   我大学学的是外科专业,在阿富汗见过无数伤兵。回到美国之前,我没有晕血症,它是后来才慢慢缠住我的。   “发生了什么?”我问。   布彻尔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虚无的状态,像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沙发边上躺着的人,那条红裙子让我呼吸停止了一瞬间,像我第一次受到吸引时的那种窒息感。佩特拉。   我推开布彻尔,颤抖着跪在她身边,手指贴在她被血染红的脖子上,无论多用力地按下去也探不到脉搏的震颤。……   我沉默得就像失去了声带。我拖着使不上一点力气的腿,关上门,反锁,听见锁舌滑入锁扣的咔嗒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我的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抬起头,看见布彻尔一只手里仍然攥着染血的刀,一只手上勾着几根长发,以一种极度客观的冷漠表情低头看着我。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不太对,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应该怎么做?鼻腔里充斥的血腥味害我无法继续保持清醒,很快就要失去意识。在彻底昏迷之前,我不断地重复着:“不要自首。”   --------------------   嗯嗯_(:з」∠)_全文唯一一个正常人就这样死掉了,让我们为佩特拉妹妹默哀一分钟。【有和谐,爱发电见,主要是血腥部分】 第10章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布彻尔的大腿。睁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没有血迹、没有豆腐一样烂在各处的脑浆和碎肉,有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一切只是我醉酒后做过的一个噩梦。直到我发现我的袖口还带着血迹,而脚底下有一块黑塑料布包裹起来的东西,露出一角红色的衣摆。我很不愿意去想象里面的内容。   “你醒了?”布彻尔说,“现在十点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静,只是很疲惫。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什么愧疚和恐惧,他的紧张甚至远不如那天等我去见他的物理老师。   我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布彻尔捂着脸,怔怔地看着我,满脸不可思议。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挨我的打,看起来委屈极了,但我看着他,无法不想起他提着刀居高临下看我时的模样。   难堪地沉默片刻,布彻尔说:“佩特拉为能不能去参加安娜的生日派对跟她爸爸吵架了,她偷溜出来,最后来了我们家。她说来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当时雨很大。”   “我们的邻居?”   “她是翻窗来的,进了你的卧室。”   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后院,大半被一颗橡树挡住,投过枝叶的间隙,勉强能看见底下花圃里的那些玫瑰。橡树可以挡住很多东西。   我沉默了很久,点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回到卧室,对着大开的窗户久久失神。我努力地想象佩特拉是如何攀着橡树翻进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布彻尔没有告诉我,这个答案我一生也不会知道,不过无所谓了。   片刻后,一双手环住了我的腰。我闻到我们家惯用的洗发露的味道,布彻尔。   我挣扎了一下,他没有放开我,反而把头埋进我的肩窝。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肩膀上湿了一片,随后听见布彻尔极轻的哽咽。   尽管有一刻我难以抑制地怨恨他,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我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这么艰涩,缓了一会儿才说,“我把她……收拾一下。明天去药厂的时候,顺便把她带走。”   “我来帮你吧,爸爸。”布彻尔说。   我叹了口气,拉开他的手,转过身:“抬起头看我,布彻尔·赛德斯。”   他顺从地抬起头来,面对着我,眼眶泛红。   我说:“明天你还得去上学,明白吗?平常怎么样,明天就怎么样。有任何人问起你,别说你今晚见过她。去睡吧。”   布彻尔沉默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解开脚下的塑料袋,佩特拉面目全非的尸体又一次暴露在我的眼前,扑鼻而来的是一种血肉开始腐败的臭味,曾经她的呼吸那么甜美,少女的焦糖甜味,现在,她散发出的这种可怖的气息连最亲密的情人也望而却步。   我站起来去洗了手,戴上橡胶手套。回到佩特拉身边,摸到她死鱼一般冰冷的皮肤,我才发现我的晕血症不治而愈。   当年在阿富汗的时候,我,治疗活人、死人,介于呼吸和缄默之间的人——流水线上一个麻木的屠夫。   我摸着她,佩特拉,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她的伤口开始干涸,但仍然能用手指搅出一点粘腻的声音,像年老的女人的阴阜。她死了。我不确定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有些怅然若失,但我的手里何曾不是空无一物?   事到如今,我唯一庆幸的事就是死去的不是布彻尔,而佩特拉只是一个混血的黑女人。   对于处理尸体,我也不是很有经验。   我用黑塑料布垫着,把她拖到浴室,放在瓷砖地板上,等她的血流干净,在等待的期间,我捏着刀在她的脸上又添了几道伤口,然后把她每根手指的指腹涂上一层胶水来掩盖指纹,虽然我不觉得芝加哥警方有能力通过这个识别出人的身份。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我用淋浴头把血都冲进下水道,拿了最大号的垃圾袋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悲哀地发现,哪怕她是一个小个子女人,也不能全须全尾地装进袋子里。不得已,我只好拿出才买不久的菜刀,砍断了她的脚踝、膝盖、手腕,手肘。还是不行。我最后只能砍断了她的脖子,一共五下,她的头才离开身体。   我把我面目全非的佩特拉装进塑料袋里,扎紧,在外面又套了一层麻袋。看不见她的脸,我由衷地感到一阵轻松。   我站起来,回过头才发现,哪怕垫了塑料布,还是有一条血迹一路拖拽过来。我又擦了地板,两遍,一路擦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   我本来想现在一鼓作气把麻袋塞进后备箱,又怕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尸体的味道会永远留在我的车里。我于是把它拖到阳台上。这是我人生头一次这么庆幸当时买的是独栋平房而不是公寓,房子之间相隔甚远,再怎么顺风,邻居们也不会闻到臭味。   做完这一切,基本就算结束了。我才舒了一口气,突然想到手套还戴在手上,我看着手套上的血,心跳骤然加快,头脑一片空白,一种突如其来的狂怒和无力感几乎把我气得哭起来。   我紧紧攥起拳头,喉咙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压抑的吼叫,摘下手套猛甩到地上,挥起拳头狠狠往墙上砸,一下!两下!三下!……第四次,我才抬起手,就被握住了手腕。布彻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强硬地把我揽进怀里,拍着我的背,说:“爸爸,爸爸,嘿,冷静一下,你怎么了?”   “手套!没有塞进袋子里!”我大吼着,“去他妈的手套!手套!该死的……”   我说不下去了。我把头抵在他的胸口上,失声痛哭。活了四十二年,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哭得这么失态。仅仅是为了一双手套吗?为佩特拉?或者只是我狗屎一样的人生?   我想死。 第11章   静寂的客厅里,钟表走针的动静清晰可闻。   过了凌晨,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和昨天和前天都没有任何不同。   在冷静下来之后,我感觉刚才自己那样子非常羞耻。很显然它会成为我午夜惊醒时想起来就尴尬得引发过呼吸的新素材。近乎恼羞成怒地,我把布彻尔又赶回去睡觉,原计划是马上去洗个热水澡,但我没有,提不起劲来。   我爱干净的毛病是在阿富汗治好的,等我回到美国,很长一段时间需要我儿子的提醒才会想起来该把自己好好冲洗一下。这种中产阶级的洁癖直到今天都没有再发作过。   我提了两瓶高度酒,把自己摔进沙发里,盯着咔咔作响的挂钟,仰头灌了一口。身体马上热起来,包括因为过度清洗冰凉而发皱的指尖。浓烈的酒味冲淡了我身上的血腥味——或者它只是堵住了我的鼻子?无所谓。   很多人酗酒或者滥用药物,都是为了追求飘飘然的感觉,我不是。比起酒精带来的快感,我更喜欢第二天醒来时的耳鸣、偏头痛、胃痉挛和呕吐。我知道自己离死更进一步,就像我的名字读来和某种普通人认为不详的行径只有一字之差,我的天才父母,早在很久之前就预见了我命运的全部。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然后是第二瓶。在灌醉自己这方面我总是很有一套。你不一定要把酒喝进嘴里,它还可以顺着下巴流下去或者干脆泼在衣服上。有一个词就是说,由内而外地……哈哈,什么来着?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放在脚边的酒瓶踢倒了。拖着沉重而恍惚的脚步摸开浴室的灯,我看见镜子里那张憔悴得可怕的脸,眼球上的红血丝和呆滞的蓝色虹膜,我盯着我自己,像在看一个无可奈何的仇人。   我像布彻尔这么大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个漂亮孩子。再长大一些,有好几年时间里学校最辣的妞都喜欢我,尽管我戴着圆框眼镜,手里永远抱着一两本厚厚的大书。婚后,再也没有人夸奖过我,每一天我能得到的只有玛蒂尔德全方位的羞辱。现在我四十二岁,已经没有任何资本可言,我突然感觉佩特拉能看得上我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就像我们的头一个晚上我在恍惚中听到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报复行动。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悲惨极了。尽管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我还是忘不了她。我一边哭,一边站在马桶前尿尿。尽管很努力地扶着我的阴*,这个年老而疲软的东西仍然吐在了不该吐的地方。我晕头转向地摘下淋浴头来冲洗马桶,像我清洗地板上的血迹那样。消失的只有颜色而不是脏污,这里有太多角落,永远、永远藏污纳垢。   我已经颓然到极点了,合上眼睛,希望不会再睁开,但总是事不随人愿。回过神来,我泡在浴缸里,甚至水都有点冷了。刚刚砸过墙的那只手的指关节一阵一阵刺痛,我能感觉到,又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我知道有人在摸我,但八成不是真的。   他又来了。他抱住我,像章鱼缠住一只猎物。和之前不同的是,他身上有浓郁的血腥味,一个不断在流血的生物……   他把我从水里捞起来,我能感觉到潮湿沉重的衣服紧接着我的皮肤,他一个接一个地慢条斯理地挑开我的扣子。我趴在浴缸边缘,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头发不断地滴落,瓷砖横平竖直的排布变得扭曲,那些无色的液体也汇成淡粉色的混合着血的河流。我看到血块。我看到涂红指甲的手指,指尖沾着奶油。我看到半片嘴唇——到此为止。我从浴缸里翻出来,扶着马桶开始呕吐,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酸水刺激着我的咽喉。   有人给我递了一杯水,我用虚软的手接过牙杯,极缓慢地漱口,吐进马桶,按下冲水键。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地面很是冰凉。太可笑了,原来我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衣和挂在脖子上的领带,它们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我的第二层皮肤。   “你感觉好一点吗?”他问。从我手里拿走了牙杯,捏着我的腮帮子要我张开嘴,啊——吐出舌头。合上嘴。   他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摘下了淋浴头朝我冲水。我吓了一跳,在地上蜷缩起来,捂住脸,还是被水呛得咳嗽不止。头发完全挡住了我的眼睛。   他把我拉起来,靠在他怀里,关了水,在我头发上揉出绵密的泡沫。他说:“闭眼。”我就闭上眼睛,让他把泡沫冲洗干净。他用沐浴球擦我的身体,我的衣服和领带仍然挂在身上,仅仅解开了扣子。我不耐烦地扯着它们,他按住我的手:“这样就很好,苏伊。”   我听他的。不然呢?难道我有什么主意吗?   他像清洗一个玩具那样摆弄我。抬头,咱们擦擦脖子,很好。躺在地上,张开你的腿。   他握住我的右脚踝把我的腿提起来,滑过小腿,托着膝弯。我下意识蹬了一下腿,什么也没有踢着。   我的身体腾空了。像在小船里摇晃着,突然跌下去摔在床上。我抱着枕头,感觉很是茫然,不知道怎么就从那里到了这里。   ……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除了哭之外,我没有别的表达。他又低下头吻走了我的眼泪。   “我从来没有关于妈妈的印象。她是真实存在的吗?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可以是你生了我?”布彻尔抚摸着我的下腹,好像想摸出他在我身体里的形状,“17年前,在这里可以听见我的心跳吗?”   听听这胡话。我气得浑身发抖。他怎么能这样羞辱我?我抬手甩了布彻尔一巴掌,用力之大,那一下过后我的手掌都在隐隐作痛。他的脸被我打得歪向一边,动作停顿了一下,先是缓缓转过眼珠,然后才把脸转回来。他的脸颊带着红印,面色却毫无波澜,甚至朝我笑了笑。   我惊愕地愣住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他提着刀的模样在我眼前闪回。马上翻身下床想要逃跑——布彻尔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何况作为逃跑的受害者,我也够可笑的,脚刚落地,就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上涌的酒气像一记闷棍敲在头上,一阵眩晕。   布彻尔把我捉回床上,头朝下按进枕头里,另一只手把我的两只手一起反剪在背后。我被闷在枕头里呜呜地哀嚎,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些被护工用枕头捂死的老人,他们的模样往往都很痛苦,死后定格的扭曲面容难以被抚平。那些落在地上的金鱼窒息而死,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不同。   就在我翻起白眼几乎陷入恍惚的时候,有人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抬起来,我立刻大口喘着气,随后剧烈地呛咳起来。我的整张脸都是潮湿的,而我完全没意识到我哭得这么厉害。他摸着我的后脑勺,好像刚才谋杀我的人不是他一样,动作温柔得让我发出兼具委屈和惊恐的呜咽声。   他凑在我的耳边说:“把屁股抬起来,爸爸。还是你想再试一次?”   天啊,布彻尔。怎么会是他,我的布彻尔?   我的人生中从没有受到过如此剧烈的令人震惊的打击,哪怕被拖欠了半年的伤兵补助也没有像这样让我感到难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照他说的做,那种重新被填满的感觉非常怪异。可是,有一瞬间,又仿佛本该如此……   ——   完整版你懂的。今天苏伊哭得很可怜呢!如果大家心疼他的话可以考虑通过打赏给他买一瓶水喝(?) 第12章   一个普普通通的碎碎念   19s实在是太太太早了!一想到这时候大街上跑的都是马车,我就感觉年代感太强了,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杀人狂就是要开货车!不开货车就没那味儿了,这是很重要的事,为此我不惜歪曲历史,hh   这个背景早到什么程度呢,虽然不太看得出来,但是苏伊真的是医学高材生,我本来想找个机会让他给大家来两句,结果发现他生活的年代很多我熟悉的诗歌都还没有出生……   事情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要我看,都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没有金属乐听。作者我现在每天都在狂怒的边缘,每天拳头硬邦邦的,全靠活结和玛丽莲曼森续命。如果能听金属的话,可能本文就不会存在惹!这种特大恶性事件就会变成赛德斯父子争抢耳机的家庭纠纷……   我写《白城谋杀博览会》的时候还在连载另一篇小说《以撒怎么了?》,在这边摸鱼的时候感觉就像躺在情人的温柔乡一样乐不思蜀,简直想不出比写它更有意思的事。   但是眼看《以撒…》完结了,对《白城…》的热爱也就逐渐退烧,现在我的写作又变得懒散起来。所以说如果大家对这篇文还有点兴趣的话,最好能多和我说说话,用爱发电的三分钟热度一结束,我就会,跑路() 第13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换了新的衣服,身下是新的床单和枕套。好不容易爬起来,一站到地上,两腿就不住打颤,我走路的样子从没有一刻和现在一样像个瘸子。   我头痛,而且耳朵里嗡嗡不止。   去年还是前年,我因为喝了太多酒被送进医院。我周围躺着的全部都是一些穷困潦倒、日薄西山的家伙,连磨损得最厉害的纺织机也发不出那样可怕的求援声。他们总是想活却活不成,我就不一样。我老觉得奇怪,都已经躺在病床上了,竟然还没有死掉。   我的左手边躺着一个老牧师,他生的是肺病,和我们只有一张帘子隔着,就好像他在忏悔室的那一头,我们在这一头。有很多人用细弱蚊呐的声音向他告解,作为距离他们最近的人,我自觉用头蒙住脸,并且说:“我耳鸣。”   你永远不知道帘子背后的神父醒着还是睡着,毕竟他们总是听多于说。但是那天,他难得开口,对我说:“你要用心聆听。”   “什么?”   “主……对你的劝解,”他吃力地说,“必然有所征兆……或许正蕴含其中。”   我说,哦。我没说的是我不信教,而且,要是真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他不要再劝解我了。我这辈子最受不了聒噪。   第二天我就痊愈出院了,听说就在那一周的礼拜日,老牧师死了。这时候我才恍然感到虚无缥缈中也许真有一个神存在着,他不惜在休息日自愿加班,也要把仆人带回去。   我挪到浴室,脱了衣服,又端详了一会儿镜中的自己,发现眼皮比平常更厚,凌乱的胡茬让整张脸看起来脏兮兮的,好像彻底绝望了的一个倒霉鬼。   我开始洗澡。我试着清洗里面,手指在外面摸来摸去,不敢插进去。它肿了。非常小的一个洞,很难想象为什么那东西能塞进去。   万一流血了呢?如果有东西留在里面,会不会出什么问题?要是闹到医院去就太难看了。不过,我感觉我好像也并不是不干净。事实上,我脱衣服的时候还闻到了我身上香皂的味道,也许昨晚,布彻尔……唉,今天不想提他。   从浴室里出来后,我坐在餐桌前,桌上像往常一样摆着面包、鸡蛋,果酱和一杯牛奶。该死的体贴。   吃过早饭后,我来到阳台,看着地面上的麻袋,陷入一阵沉默。我把它拖出来,一路走过客厅,打开门,看见地毯的一角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用很潦草的字写着:“大半夜又哭又叫的是在干什么?真心希望是有谁死了。最好就是你,混蛋。”   我看后把纸条捏成一团,随手塞进口袋,继续拖着麻袋出门,把它放进车后备箱里。然后我坐上车,准备开车去送佩特拉最后一程,顺便进点货回来。   路过邻居家的时候,我停了车,从兜里掏出纸团,用力扔进了他家院子。有一只金毛犬原本趴在狗窝里,在我丢纸团时飞跑去又把纸团叼过来,我隔着栅栏摸摸它的脑袋,温和地说:“去死吧,狗婊子亨特。”   狗还是一副傻乐的样子,呼哧呼哧地吐着气,一个劲儿地用脑袋蹭我的掌心。我两手一摊,告诉它今天没有东西吃。它歪着头看我。   不远处,窗户骤然被推开,我的邻居,红头发的浑小子亨特,穿着他那件满是颜料的白痴衬衫,鼻子像要翘到天上去。   “小羊!”他叫道,于是金毛犬飞快地朝他跑去,然后他指着我说,“你,离我家远点!”   我冷笑一声,竖起中指,朝他的草坪上啐了一口——放在一个星期之前也许我不会这样做,这家伙既比我年轻又比我高大,而布彻尔不总是在家。以前我有很多顾虑,现在?去他妈的蛋。   我坐回车上,发动汽车,马达的响声很是气派。有一个人生建议是:面对一个后备箱里装了尸体的人,最好还是放尊重点。   --------------------   这几天好忙,我恨高三 第14章   我今天出门之前在身上喷了一点古龙水,尽管如此,还是时不时能闻到后备箱里佩特拉的气味,伤口的腥气,有点像鱼腥味,同样是冷的,泛着潮气。在我的后备箱里,这种气味撕破塑料袋,钻出麻袋,堵住我的喉咙,又不能咽下去。   开到半路,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了,好不容易看到路边有间小酒馆,当即决定喝一点再继续走。要说美国有哪里不如英国,大概就是没法把酒馆开得到处都是。我要了一杯螺丝起子,喝完又叫了第二杯,仰头喝酒的时候看见几个小孩围着我的车转来转去。   我大叫:“嘿!”把他们赶走,但他们过一会儿又凑上来,跃跃欲试。我本来想再坐一会儿,这下只好回到车上。   我觉得我最厉害的一点是喝醉了照样敢开车。我还是能看得清路的,只是,那种感觉……我忽然很难过,这时候有人能和我说说话就好了。我呢喃着,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佩塔,宝贝……我用我曾经用过的所有昵称来呼唤她,好像把她杀了的人不是我的儿子、好像把她的尸体大卸八块的人不是我自己一样。行驶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她就在后备箱里发出砰砰的声音。   车开到地方了。   制药厂边的树林里有一个废弃的小土沟,人迹罕至,我之前也是迷路了才偶然闯进去。我把佩特拉从后备箱拖出来,推下沟里,她滚下去,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动静。我从后座上拾起铲子,铲了一些碎土下去,直到把她掩盖,再也看不见那只麻袋了。   我以为我会感到轻松或者什么,然而,一瞬间,像猛然脱力了似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虽然我和佩特拉睡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我对她并不了解,她的家庭,我也知之甚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妈妈或者一个偏执的爸爸。她死了,会有人来找她吗?我当然希望答案是不,但不免为之感到悲哀。   我打了个酒嗝,鸡尾酒的后劲冒泡似的涌上来。我一直坐着,软绵绵地站不起来,干脆就躺在地上,曲肱而枕,看见天色湛蓝,云从枝叶的间隙游过,不知名的鸟相互应和,好像很悠闲的样子,怅然若失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如果死的是我,17岁的苏伊·赛德斯,大概在烂到只剩骨头之前都不会有人来找我。   我是我家里的第七个孩子,性格软弱,既不受重视,也不被虐待,他们喜欢我大哥,那个扶不上墙的烂货;当时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如果我想上大学,必须自己付出努力——主要不是指努力学习,我得想办法给自己搞到学费。   我说过我长得不赖,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掀开那些中年男人的马车帘子坐上去而不被赶下来。我的学生时代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也不是个个都有钱。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肯为我敞开口袋,我不在乎里面有多少。   有一个英国来的胖男人,我17岁的时候他大约是我现在的年纪,当时我能记得他的生日,现在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窗户背后的影子。他经常说爱我爱得发狂,却一次也没有吻过我,甚至连抱住我都好像会把他自己给吓一跳。   我记得有次我说我喜欢喝茶,于是他就带我去了一间茶铺。侍者奉上菜单,我翻了两页就注意到,越往后价钱越贵。我瞥他一眼,像数钱那样哗啦啦往后翻到底,他那副混杂着吃惊和无可奈何的纵容的表情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尽管我一闻到他嘴里的槟榔味就想吐,但那时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嘴角边啄了一下。他说他已经做好付任何价格的准备。我说好啊,那我要——我要喝柠檬水。然后我喝了几分钱的柠檬水,吃了双球巧克力冰淇淋,还有炸猪排、奶油香蕉船……都是一些廉价的东西。他后来供我一直读完大学,远不止一杯好茶的价钱。   他在五十岁出头的时候死了。我听说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呢喃我的名字,而他家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这名字是谁。我听说他的葬礼简朴得寒酸,财产在死后迅速被一干亲戚瓜分殆尽,像蚂蚁合力搬走一块甜蜜的巨物,拆而分之,带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你意想不到的任何缝隙里。参加葬礼的不过寥寥数人,我不是其中之一。那时候我在公立医院有一份工作,准备要去印度,而在那里我会碰上阿富汗战争。我当然可以出席葬礼,只要我肯承认我的身份是一个从高中时代就睡在他身边的娼妓。我没有这种魄力。   我不得不装作不认识他。或许正因为这样,他开始恨我,不会再原谅我。未来的日子里,他经常来找我,像生前那样什么也不做,远远地注视着我,用一双忧郁的眼睛。和我睡过觉的女孩儿们总说自己彻夜难眠,好像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之后往往患上风寒。我有一次终于受不了了,求他不要扰乱我的生活和我的梦境,他很顺从地答应了,从此只在我醉酒的时候到来,就像现在。   “你过得好吗?”我问。他没有回答。   “这是我的小女朋友,佩特拉,”我指着土沟对他说,“她恐怕不怎么聪明,如果能在那边遇见,你千万照顾她一下。”   沉默。   “真的拜托你啦,”我说,“我爱她,就像你爱我那样。”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悲伤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远了,消失在远处林间的雾气里。   我没有想到自己从此再也不会见到他。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拖着头重脚轻的身体栽回车里,车里古龙水混合着尸体的余味太恶心了,我的胃翻腾了一路。   去进购药材的时候,药厂的老板用一种见鬼的眼神看我,咕哝了半天,只说:“你该少喝一点。”我咧嘴一笑。把货物搬进店里,跟伙计一起整理货架,一晃就到了下午。我吃了两个馅饼当作午饭,这时候才想起来考虑布彻尔怎么样了。他放学了吗?大概还没有吧,他下午上几节课?   我准备开去学校看看。布彻尔的那个班主任苏珊侧对着我,就在门口。她转过头来,看见我的时候表情也有一点尴尬,但还是跟我打了招呼。   我下车,问她布彻尔还有多久放学。说话的时候发现她总是回避我的视线,她哭过,眼眶还是红红的,像兔子一样。我看见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白痕,跟周围的皮肤色差还很明显。   她告诉我大约还有一个半小时。我说哦,感觉这女的真是可怜。苏珊压抑地吸了一下鼻子,礼貌地说如果没什么事她就告辞。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突然说:“像那些会离你而去的人,婚姻也绑不住他们。”   苏珊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我,那双无辜的眼睛就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递上一张手帕,她小声咕哝了一句“谢谢”,默默接过手帕,按在眼睛上,很久,长舒一口气:“谢谢你,赛德斯先生。”   这没有什么,我说。   她说:“我想为上次布彻尔的事道歉。那天之后,我想了很久,也许人情世故也和知识一样需要人主动去涉足和挖掘。以后碰上学生之间的纠纷,我会尽力去尝试了解事情的全貌。另外我还买了几本书,现在,如何跟青春期孩子有效沟通是我的必修课。”   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她的话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但似乎并不只是开个玩笑。我几乎为她的诚恳和较真震惊了,一个认真的呆瓜!像她这样的人,如果有志去造超级炸弹,说不定还真能搞出点名堂来,而不是在芝加哥名不见经传的公立高中日复一日教那些毫无希望的废材。   我突发奇想,问:“你愿意出来跟我喝杯咖啡吗?”   她说:“我的妆都花了。”   我笑起来,替她打开副驾位的车门。 第15章   我是家里第七个孩子,不是最后一个。 我妈一共生了多少个可能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我17岁的时候家里一共有五个人,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们哭着出生,最后像一颗石子掉进水里一样销声匿迹。我相信他们都死了,否则,为什么我有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当我走在街上,无数次放眼望去,会感觉那么孤独?   我的父亲是一个小职员,英国佬的做派,竭力维持体面,但他的那些钱一带回家来就像投进无底洞一样被吃掉了。家里的孩子仿佛无穷无尽,屋子里尽是啼哭声,相反地,他格外沉默,不过后来我也觉得可能是他羞于展示自己结巴的口癖。   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个闷不做声的方块儿,在家里挪来挪去,惯于向我妈发号施令:做饭!去补衣服!把老幺的嘴堵——堵——堵上!他一结巴就开始生气,相应的,我妈和我们几个大孩子就会倒霉。   妈妈大概像奶牛一样有三对乳头,不然怎么堵得住那么多张嘴?照这样推理,她还得有四双手,一双煮饭,一双洗尿布,一双缝补衣服,一双应付她的丈夫,否则恐怕又要弄出一个新孩子来。   她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知道那大约是个很可爱以至于可笑的名字,梅宝?或者——   “婊子!”   我父亲经常一边打她一边骂。有一次他打聋了她的一只耳朵,有一次他把她的头按进金鱼缸,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抬起头的时候吃下一只金鱼,我看见一条抖动的鱼尾露在她的嘴唇外面,过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有一次,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我一把甩开她,说:“你懂什么,婊子?”她狠狠给了我一耳光,我今年四十二岁,至今还能想起那种脑袋嗡嗡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抢在我的眼泪流下来之前,她抱住我哭着说:“苏伊,你不可以这样叫我,只有你不能……这么多的小杂种里我只爱你,你绝不能——你怎么敢?”   第二天她出门买菜后再也没有回来。我爸不得不开始洗尿布、照顾孩子,一度精神崩溃。   最开始他说这婊子一定是跟人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见了大半天,我说也可能是出事了,他不信。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我看着他那张方脸,猛然升起一种想把他的眼珠抠出来的冲动,我想抓住他的脑袋往墙上砸,我想象他从怒吼到求饶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先是恼怒,在这漫长的对视中败下阵来,最终移开了视线。我看着他,看着他把手伸向口袋,在口袋里握住了枪把。   “你必须他妈的去找她,”我说,“否则我们今晚注定一个人死,一个人进监狱。”   他没能找到她,但也没有死人,没有人进监狱,就好像我说了一句笑话。   过了三天,芝加哥警方从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我坐在尸体旁边,切实地闻到潮湿的尸臭,突然冲出门外呕吐,以至于脱水昏迷。我醒来,坐在警察局的长凳上,肩膀上披着布满牲口骚味的毛毯。   他们说:“节哀。”   我说:“这不是我妈。”   我妈没有这么胖。她的手指很长,而不是这样,又白又肿,像萝卜一样,不知道她是谁,反正绝不是我妈妈。   后来我去学外科,解剖过无数尸体,街头横死的妓女和流浪汉们,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有名或无名的,不分场合,我总是会突然想起那具被水泡涨的尸体。我再也不能回到十七岁,不能亲手把她拆解,不能得知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有二分之一的概率我会在得知真相后彻底发疯,我也可以选择永远不去探究。我今年四十二岁。   “你看不出来有这么大,”苏珊说,“哦!……不过布彻尔也17岁了。”   我回过神来,朝她笑了一下,在路边停下车,附近有个咖啡店。她一下车就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说:“怪味儿,哈?”   “有一点点。”她说。   “何止!不过没办法,我家在联合牲口中心附近,这车跟马一样像个活的东西,发臭。”   苏珊皱了皱眉:“奇怪,好像不太像牲口的气味。”   “也许经过蒸馏呢。”   她笑起来。   喝咖啡的时候,相对而坐,我发现苏珊今天穿的领子很高,没意思。   我跟她不同,学的不是理工科,但往大的范围看,好歹都算要学数学的专业。我真没想到和一个女人单独约会的时候会聊到sine和co-sine,不过看她笑时的样子,我们俩也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不容易啊,”我说,“女老师。其实我很支持把妇女从厨房里解放出来。”我的确支持解放妇女,更希望把她们从没必要的衣服里解放出来,漂亮女人穿少点对全人类都有益处。   我开始谈起我觉得她可以去造炸弹的事,内容恐怕没什么意思,不过我一贯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方式大概是很可笑的。苏珊笑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副厚重的圆框眼睛让她看起来很老实。我觉得像这样就感觉很好,除了我的屁股还有一点痛之外。   紧接着,苏珊就谈起布彻尔的事。她说布彻尔在学校里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好像有什么心事,总之看上去很是孤僻,她很担心他。   我问:“他完全没有朋友吗?”   苏珊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哦!有一个低年级的女孩儿来找过他。”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是谁?”   “佩特拉……?”苏珊费劲儿地回忆着,“很早的事了。她只来过一次,眼睛哭得红红的,把布彻尔叫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事。后来再也没来过。她的老师斯威夫特先生和我很熟,今天还抱怨说她逃学了,家里人也联系不上。”   我听了这话,小瓷匙“叮”地敲在杯沿。   “这真是太——”我竭力控制自己维持在一个漠不关心的表情,“太遗憾了。孩子们总是让大人烦心。” 第16章   苏珊准备回家了。她不愿意坐车,我只好陪她走了一段,有无数个时刻我庆幸我原本就是个跛子,否则很难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走路,好像两腿之间卡了个什么东西似的。冷汗完全打湿了后背的衣服,我感觉越来越糟糕,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布彻尔。我开始觉得之前打算去接他的主意很荒谬,一想到回家还要面对他,不由得感到绝望。   很快,夜幕落下,环线以内还是非常热闹。我饿了,身上没有剩什么钱,看见那些炫目的霓虹灯,街上那些胆怯又兴奋的乡下女人……有一些人的肤色很深,我怀疑他们中的哪个会不会就是佩特拉的爸爸妈妈或者兄弟姐妹。芝加哥好像一个活物,它心跳的震颤从脚底下的地面传来。   我在人群里,心里一阵一阵发慌,最后竟然在这条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路上落荒而逃。我狼狈地钻进车里,低下头避开所有好奇的视线,胃部痉挛起来。   我不得不回家。   家里灯火通明,布彻尔做好了晚饭,在等着我。见我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好像想问我去了哪里——他对这种问题总是刨根问底,但今天没有。他放好餐具,开了一瓶啤酒放在我的位置上,等我坐下了他才坐下,这种殷勤让我浑身发毛。他是在为昨天的事道歉吗,还是根本就已经把我当作他的女人?我毫无头绪,也没法开口问他,只好摆出冷硬的态度作为抵抗。尽管在桌子底下,当他的腿碰到我,我的皮肤上就炸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说:“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置可否。   他说:“她在学校风评不好。有人说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有人说亲眼看见她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哦,我说。   他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为什么?”   “为什么?”我说,“杀人的又不是我。”   布彻尔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气氛变得很是压抑。我切开牛排,混着油的血丝冒出来,我的手一顿,喝了一口酒来压住呕吐的欲望。我大倒胃口,把肉倒进垃圾桶,碟子随手推到一边,提上酒瓶,准备回客厅去。   布彻尔在背后问:“这次又是哪个女人?”   “什么?”我转头看着布彻尔,他板着脸,没有说话。我想起我和佩特拉搞在一起之后布彻尔和我之间的冷战。   我想起佩特拉的尸体,她的头滚落在我的脚边。我想起苏珊的圆框眼睛,她那张小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最后我想起布彻尔握着刀时的样子。   你在威胁我吗?我把酒瓶咣地搁在桌上,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将他掼在墙上:“你还想要谁的命,布彻尔·赛德斯?”   布彻尔皱着眉,低头看我。   “你痛吗,爸爸?”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我揍了他一拳。他盯着我,用舌头把腮帮子顶起来一个小鼓包,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很诚恳地说:“对不起。”   他无论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我一脚踢开椅子,挥起拳头把他打倒在地。他一点也不反抗,任由我把从陆兵那里学来的打脏架的手段招呼在他身上。布彻尔好像一个木偶一样无动于衷,唯一像人的地方就是鼻腔里哼出来的痛呼。突然,他抬手接住我的拳头,扳着我的肩膀反身把我按倒在地,我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地板上,整个人恍惚了一瞬间,紧接着,剧痛完全点燃了我的暴怒,我毫不犹豫挥拳砸向他的脸,把他狠狠向后推。布彻尔撞在桌脚,桌上的酒瓶跌在地上摔得粉碎,砰!那一声巨响好像按下了暂停键,酒精味顷刻间弥漫开来。   我抬手抹了一下脸,鼻血在手背上拖出一条血痕。布彻尔捂着脸,粗喘着,视线从始至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我们俩陷入僵持之中。过了一会儿,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马上做出防御的姿态,我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转身打算去搞一瓶新的酒,然后在沙发上歇一会儿。   等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已经来不及了。布彻尔从后面扑上来,我先是跪倒在地,膝盖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紧接着又被面朝下摁倒。他骑在我身上,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朝地上猛撞,我甚至没来得及挣扎,在第一次撞击之后,我本来就不甚清醒的大脑立刻陷入极其强烈晕眩之中。   我不断地试图向前爬。在这种时候不会有挣扎和反抗,只有逃或者死。我没能躲开他,血印子随着我的移动往前延伸,我的哀嚎声逐渐低落下去,最后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搐……我知道了,佩特拉大概就是这么死的。他也要杀了我吗?   布彻尔的暴行突然停止了。他的手按在我的动脉上探了很久,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颤抖而温热的鼻息落在我的耳廓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呼吸,呼——吸,听起来像哭的声音。他把我抱在怀里,反复吻我的眼角、颧骨,嘴角,这些亲吻像蝴蝶落下那样轻。我扭头躲开他,手肘在他的胃部顶了一记,听见他发出像要呕吐的闷哼。我嗤嗤地笑,血从我的鼻孔里一股一股流出来,然后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发现我躺在床上,身上搭着毯子,一歪头,脸上的冰袋就滚落下来。   窗外下雨了,窗户被打得噼噼啪啪响,间或闷雷声从远方滚来。我慢吞吞地坐起来,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感觉牙齿有点松,满嘴都是血沫子。我打算去漱个口,慢吞吞地下床,一打开门,看见布彻尔抱着膝盖就坐在门边,抬头看我。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想来我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窗外炸起一串雷声。布彻尔默默无语,往旁边挪了一点,给我的进出让了个位置。   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他还坐在门口,看样子今晚不打算挪窝了。我回到房间,当着他的面把房门摔上,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只是辗转反侧。   布彻尔一直是个很要人疼的孩子,小时候,一碰上这种天气,他总是哭哭啼啼地从被窝的尾巴爬进来,钻到我怀里,我得绞尽脑汁编出故事来哄他。   他是什么时候突然长成现在这样的?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能够反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什么时候会要了我的命?   好像有谁对我感叹过人生易逝。有些我认识的人死了,我还活着,这说明不了什么。那么多个酩酊大醉的日子一晃而过,我只发现指甲长得很快。最近我突然从布彻尔身上看见了时间流过的痕迹,我猛然发现他早就已经过了那种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年纪,可是除了原谅他,还能怎样?无论如何,布彻尔是我唯一的孩子,我的亲生孩子。我没法看他被关进监狱,没法用枪指着他,当我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我就跟着疼痛。我在他面前束手无策,所以我得爱他,这样才不至于陷入憎恨而无可奈何的悲惨境地。   我想了很久,打开门,说:“把你的被子枕头都抱过来。”   布彻尔一骨碌爬起来抱来了被子枕头。我的床上放两床被子显得很挤,但是我绝对不和他睡一个被窝。他翻来覆去,我问他有什么毛病?他说他全身上下哪里都痛。   我下意识地说对不起,但是他妈的,我也很痛啊。不知道我的脑子是不是被撞坏了,我一直想说点什么,最后竟然笑出声来。布彻尔奇怪地看着我,也跟着笑了。两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我真想打他一拳。   我耐着性子告诉他,隔壁家的亨特昨晚可能听见了什么,明天我去打探打探情况。他说好。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突然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为了找回曾经的那种感觉,我又开始给他讲那个从小就说过无数遍的没头没尾的故事:一个人因为太过悲伤,眼睛里长出了青苔……   我认为布彻尔最好的一点就是不会问:“然后呢?”故事戛然而止,满室的静谧中,只有雨脚踏上窗沿的声音。   --------------------   最近可能是在瓶颈期吧……为什么我不会写文?无能狂怒了 第17章   第二天早上,我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翻到寻人板块,在那么多照片里,我看见了佩特拉的脸。我的手一抖,半杯牛奶泼在衣服上,我看着衣服上的污渍,愣了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很不吉祥似的。   我仔细看着报纸上佩特拉的脸,印得黑糊糊的,只能看清眼白和牙齿,“失踪”的印章打在上面,旁边描述了她妈妈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衣着,红裙子。   登上这个板面就好像提前被写好了讣告,这些失踪的人也许一辈子不会再出现在地球上,其中有些也许很久以后能被找到,在暗巷、树林、池塘……任何你能想象到的阴暗角落,他们的身体膨胀起来,或者像圣经里说的那样,漂浮在水面上。   真的有谁想找回这样的“人”吗?   我越想越觉得困惑。一个黑妞消失了,为什么会登上报纸呢?她的父母竟然认为她值得这一份世博会期间飙涨的广告钱?无论如何,这让我感觉有点紧张。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翻篇,不过,我觉得山姆警官大概不会怎样为难我和布彻尔,毕竟我们俩都是纯种白人,往上数说不定还有北欧的血缘也不一定。再说了,一个自力更生的单亲爸爸和成绩优异的高中学生,难道有可能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吗?看我们家收拾得多干净啊。   我得去洗车。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我突然想到我一个在德克萨斯的法医朋友跟我说,他摘下口罩就能知道面前这人死了多久。   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我顾不上换衣服,拎起抹布和小桶就走到后院去,把我的小货车的所有窗户都打开,然后擦洗后备箱。远远地,我听见身后有一阵铃铛的响声,还有狗急促的哈气声。转过头就可以看见邻居的金毛犬傻乎乎地把鼻子伸到篱笆这边来,不断地嗅嗅闻闻。   “哦,小羊。”我放下抹布,走过去,它冲我吠了两声,不断地退后。我蹲下来朝它招招手,它看上去有点困惑,瞅了我一会儿,呜呜叫着,凑过来舔了舔我的衣服,那上面还有半干的牛奶,发出一股说不上臭但是很恶心的怪味。我吓了一跳,连忙把衣服从它嘴里抢救下来,这件命运多舛的衬衫,又是给泼了牛奶,又是给狗舔过,我不想要了,连披在身上都觉得难以忍受,干脆把衣服脱下来,随手挂在手臂上。   我在裤子上蹭蹭手,搔了搔它的脑袋,我说:“看把你饿的。他又睡到这时候还没起来?”小羊很委屈地耷拉下耳朵,不断地用鼻子拱我的掌心,湿漉漉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它竟然同时打了个喷嚏。我笑起来,它张着嘴歪头看我,真不知道狗怎么能做出这种好像笑一样的表情,真可爱,干脆我把它偷过来养算了。亨特肯定会杀了我的。   太阳很大,我心不在焉地逗着小羊,感觉好像听见了门铃声,又好像是幻觉。我并不害怕应付警察,前提是没有什么嘴碎的人说出引人注意的话……   “过来!”有人拍着手叫道。小羊向后看了一眼,立刻撒欢儿似的飞奔而去。我顺着它的视线,看见我的邻居亨特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带着挑衅的神色。   我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尽量显得很从容,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的狗饿了。”   “真恶心,”他看着我的胸口,嗤笑一声,“粉奶头。”   ——   山姆警官:一个代称,不是指具体的人。问就是美国男人都叫山姆,就像英国人永远是威廉,法国人永远是劳伦斯…… 第18章   如果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挑一个人从此消失在世界上,我一定把这个名额留给我的邻居亨特。我恨他,该死的小鬼。要是在平时,我会隔着栏杆朝他脚底下啐一口,但今天没有。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他一下子愣住了,我回去继续擦我的车。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背后骂骂咧咧的嘟囔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回到家,我洗了个澡,坐在沙发上,感觉非常惆怅。我想我最好得去找亨特打探一下他知道的事,但我们可不是会互相送糕点的那种邻里关系。事实上从他搬来的第一天在庭院里开派对到凌晨,我就看他非常不顺眼,后来的各种小摩擦更加深了这种矛盾,我知道我讨厌他远早于我知道他的名字。   想到要拜访这家伙,我就痛苦万分,唉。只有软木塞拔出瓶口的“啵”声能给我一点安慰。在沙发上磨蹭了很久,我爬起来,敲开亨特的家门。   这个爱尔兰人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你刚从酒桶里爬出来吗?”亨特皱着眉说。   我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的脸怎么了?”话音未落,就伸出手来在我嘴角边戳了一下,我“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我恼火地拍开他的手。怎么这世上还有人会随便摸别人的嘴?“破了,不然呢,你啃的?”   “怎么弄的?”   “关你什么事?”   亨特皱着眉看我:“你有病吧,白痴。”   他这是什么表情?他这是什么表情?他这是什么表情?亨特看上去不会超过25岁,怎么说我也算是他的长辈。你不是英国人吗?难道你妈妈从来没有教过你,如果你长得比别人高,就不要再用鼻孔看人?   说真的,他的红头发和沾满颜料的衬衫和双手插兜的无所谓的姿势都太他妈的操了。我握住门把手,当着他的面狠狠摔上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打开门,在背后朝我吼:“你再敢走进我的院子,苏伊·赛德斯,我就一枪杀了你!”   回到家,我在玄关地板上睡了一觉,爬起来的时候酒醒了一半。我晕乎乎地想道,这不对呀。   现在花十分钟回忆一下我的计划:争取跟亨特聊几句,打探一下他对那天晚上的事知道多少。如果他不幸了解太多,就请他去跟佩特拉做伴。到目前为止我都没考虑过收买他的可能性。如果让他知道我儿子杀了人,还没等我掏出钱来,他就会马上打电话给警察,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天啊。我无力地坐在地上,把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搓了搓。世界上有我这种怪人吗?一声不吭地敲开别人家门,又一声不吭地摔门离开,最后什么也没有问到?   我在印象里听见他威胁说再看见我就要开枪打我,他真的会的。可是我不得不再去找他,直到达到我的目的为止。   想来想去,我决定学那些友好的蠢货,用一盘什么吃的敲开邻居家门。我会做的东西不多,糕点只有苹果派,因为玛蒂尔德爱吃苹果派,很甜的那种。我从地下室里拿了一些不那么新鲜的苹果,切成小块,咚。咚。咚。每一下都好像要把刀剁进案板里。一不留神,我切到了自己的手,破口好像呼吸一样骤然张开,血流如注。我把指尖吮进嘴里,尝到血的咸味。我突然感到身心俱疲,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萦绕不去——就让他接受他该承担的后果吧,布彻尔。没什么可耻的,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赢家。就算回避了法律,报应仍然会找上门来,十年,二十年,比有期徒刑更长的一生……在监狱之外还有很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桎梏;除了服刑之外,命运还有一万种方式要你偿还。   像心脏那样跳动的伤口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慢慢抽走了浑身所有力气。我的鼻子没出问题,我能闻到我身上的酒气,伴随着嗡嗡耳鸣的还有昏昏沉沉的眩晕。我轻轻放下刀,扶着流理台的桌面,身体不断向下滑,直到蹲在地上。我含着手指,自下而上地看着露出桌面的刀尖,好像狗的视角。   我甚至没给我儿子做过苹果派。 第19章   “叮”的一声,我戴上厚手套,把派从烤箱里拿出来。也许是因为烤箱太久没擦过了,扑面而来的是热气腾腾的混杂着陈年油脂和焦肉的气味,好像烤熟一具尸体。   我把苹果派装进盘子里,鼓囊囊的软派,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里面填满了苹果和流动的糖浆,烫嘴,完全是玛蒂尔达的口味。我也不知道亨特爱不爱吃甜的,无所谓。   我端着盘子走出家门,推开亨特家的栅栏。在院子里游荡的小羊一听见响动,就吠叫着飞扑过来,这条蠢狗。   我看见窗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不久,还没等我走到门口,亨特主动打开门,手里端着一把霰弹枪,当着我的面咔擦拉开保险栓,然后朝我微微一颔首:“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   老天,他怎么能真的抄家伙出来啊?我一下子给惊呆了,端着盘子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单词。亨特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   “你既然不说话,那不如这样,”他说,“我问,你答。”   我没有答应他!但是当他又一次问:“你的脸怎么回事?”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告诉他,我和我儿子打架了。   “哦?你那个好儿子还会干这种事?”   我干笑两声,转开话题说:“我多烤了一份苹果派,还很新鲜。”   “无事献殷勤。”   “你要是愿意请我喝一杯咖啡当然更好。”   亨特脸上挂起一个讥讽的笑容。他伸出手来,我以为他是要接过盘子,虽然讨厌,还是勉强堆起一个笑脸——   他把盘子轻轻一拨,砰!一声,打碎在地上,苹果派也在地板上摔烂了,橙红色的浓糖浆从裂口溢出来。   我刚牵起的嘴角顿时僵在脸上。   “如果你被你儿子揍得没地方躲,你可以到我家来,”他轻声说,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但是我不吃瘸子做的苹果派。”   这句话好像一个耳光猛甩在我脸上。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看着脚边烂成一滩的东西和我鞋尖上沾染的糖汁,一种极度荒谬的感觉像巨浪把我拍进海底,一时间耳膜胀痛,听不见嗡嗡长鸣之外的任何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我脸边滑过,亨特看着我,难得露出一副像做错事了的表情,甚至后退半步,说:“……喂,也没必要这样吧?”   我伸手在脸颊上蹭了一下,手背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会莫名其妙地流眼泪。我吸了一下鼻子,毫无预兆地抡起胳膊照脸给了他一拳。亨特捂着左脸惊愕地看着我,大概没想到我会揍他,在他手里握着上了膛的枪的时候。   “你疯了?”他搡了我一把。我趔趄一下,立刻又是一拳捣在他的腹部,紧接着再次抬起手——但这一次亨特接住了我的拳头,狠狠往下一拧,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掼在墙上,咚的一声闷响,我把半声痛呼含在喉咙里。随后,他用枪管盯着我的小腹,冷汗瞬间从后脖颈冒了出来。   亨特看起来非常恼火,他的颧骨还是通红的,这副样子很可笑,所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在我的腹部用力捅了一下,我倒吸一口冷气,像虾子一样弓起腰,反胃,差点腿一软滑在地上,又像被他的枪给钉在墙上一样不能动弹。我仍然在笑,断断续续,好像刚飞完叶子一样,不知道有什么好乐的,也可能是激烈的动作让残余的酒精重新在我血管里流动起来。   亨特咬牙切齿地说:“咱们进屋喝杯咖啡吧,苏伊。”   ……   老地方见   ——   不会有兽*,因为作者我本人有洁癖= =   确切来说这篇文限制级的元素主要在血腥而不是色情,看我H就写得很草率……文案里说“有三个攻”确切来说是三个有姓名的攻,所有我给起了名字的角色都蛮重要,包括苏珊,但是微乎其微的bg线在佩特拉这里基本就结束了 第20章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亨特背对着我坐在床边擦头发,他身上新换的衣服、柠檬味肥皂的味道和毛巾底下露出来的红色湿发都让我感觉很受冒犯。   我感觉这有点,有点,有点——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为什么他会这么自然地洗了个澡坐在这里擦那个该死的头发,好像我跟他是一对他妈的情侣一样?他怎么敢?如果我手里有一把左轮,我会连扣六下扳机直到把他的手指和头盖骨一起打烂,但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一颗昏昏沉沉的脑袋和翻身时不可避免从牙齿之间漏出来的一声呻吟。他转过头来,把毛巾搭在肩膀上。   “醒啦?”他说,“你不知道怎么的就晕过去了,把我吓一大跳。这也太抬举我了。”   我听了这话,顿时眼前一黑。我痛苦地把被子拉上来罩住头,闻到那种薄荷混着柠檬的气味,跟亨特身上和他嘴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我这才后知后觉——或者说我其实知道,只是现在才突然意识到,我正躺在别人的床上,亨特,我的邻居,跟我打了一架之后把老二塞进我屁眼里的男人——我不愿意说我被强奸了,这个词好像显得我很柔弱似的。我也不可能去报警,且不论那些当差的只会在背后嘲笑我,我还怕他们从我腿上刮下来我自己的精*。说起这件事,我也感觉很诧异,而且心里很不舒服。为什么,难道我真是个婊子吗?   “喂,苏伊。”隔着被子我听见亨特的声音。   “滚,”我说,“别叫我的名字。”   “好吧,苏,别这样嘛。明明你也射了,怎么现在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我可是为你推了一个沙龙啊,画也没空送去。顺带一提,你睡得真够久的,我在你鼻子底下摸了好几次。”   他把被子掀开,底下露出我颓丧而恼火的脸,我盯着他,用仇恨的眼神,结果他竟然噗嗤一声笑开了,在床头柜里翻翻找找,掏出一盒烟来,拨开盖子,递给我。   我迟钝地转动眼珠看看烟又看看他,烟是好烟。盒盖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里面没剩几根。他的表情是一贯无所谓的、没吃过苦的浅薄年轻人的样子。   我撑着床爬起来,半卧在床头,不慎压到臀部,紧张得汗毛都竖起来,但是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有点怪怪的满胀的感觉,让我不得不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做爱而不是挨打受伤。不论如何,他用来做润滑的东西确实起到了应有的效果。我犹豫了一下,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叼在嘴上,朝他伸出手。他递给我一盒火柴,我用手拢着划了根火柴点上烟,随手抖灭,就搁在床头柜上。他把烟盒和剩余的火柴原样收回抽屉里。   看看你,我木然地想,你还接了他的烟,这不就是你情我愿吗?不过,好像除了杀了他之外,我也确实拿他没什么办法。   唉。   我吸了一口烟,把烟夹在两指之间,忍不住叹了口气,烟雾从嘴角逸出来,在空气里化开。亨特看着我,突然凑上来,含住那半口灰烟,进而衔住我的嘴唇,连舌头也挤了进来。   我皱着眉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别过头,用手背擦擦嘴,把烟灰磕在桌面上。   “有水吗?”我问。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点沙哑。   他去倒来了一杯温的柠檬水。   我捧着杯子喝了几口,他说我喝水也像在喝酒,我没理他,他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看。   我说:“我和你,还有布彻尔的事,别告诉其他人。”   “什么?”他说。我知道他听清楚了。   “……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啊,”他说,“你也不照照镜子。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他这话让我听着也很刺耳,我们俩都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突然,门外的小羊突然叫起来,紧接着是一阵敲门声。   亨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出去开门。等他掩上卧室门,我急急忙忙从床上下来,站在门边,从门缝往外看,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穿警服的男人。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嘿,你好,”那警察说,他一开口我就发现他是镇子上那个出了名的大嗓门儿,“我来调查一件失踪案,不过其实跟你关系不大,不用紧张。”   亨特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顺带一提,你知道你的邻居去哪儿了吗?”   亨特沉默了一下,转头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急忙把门掩上,隔着门听见他说:“他没在家?那就不知道了,我跟赛德斯先生不熟。”   后来的内容我听不清了。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亨特回到房间来。看到叼着烟倚在门框上的我,挑了挑眉。   “你们说了什么?”我问。   “那个条子问我有没有看到过一个黑人女孩出入你家。”   “哦,”我说,手心瞬间湿了,但还竭力装出随口一问的样子,“那你怎么说的?”   亨特笑眯眯地说:“你下一次来我家,我再告诉你。”   我把烟灰弹在他鞋尖上,挤开他往外走。小羊跟在我脚边,欢快地摇着尾巴,那双动物的无辜的眼睛让人又生气又发不出火来。   “如果下一次来你家,我会带上枪来。”   我说。   ——   或许大家愿意来我的微博@大0青年方铎 找我玩吗=v=   我把自己的硬照挂置顶了,我长得很可爱,希望大家都来看看(什 第21章   我看见家门口的地毯下夹着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是一张撕了一半的空白罚单,背面写着“致赛德斯先生”,希望我抽空到警局一趟,做个笔录。   这样也好。我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我怕他们进屋来看到哪个角落里不该出现的东西。不如现在就去吧。   我们住在芝加哥边上的小镇,镇子不大,警局离我家虽然不怎么近,但坐马车又显得有点奢侈,所以我是走路去的,走得很慢,但很平稳,像一个正常的跛子。可悲的是,对这种反自然的行为,我适应得很好。或者说……不,没有或者说。尽管我讨厌布彻尔那样对我,但要我承认亨特比布彻尔好,哪怕在做爱的方面,我也绝不答应。无论如何,布彻尔作为我儿子的时候一定是最好的。   值班的警员接待了我,然后,另一个警员带我去房间里做了笔录,木头椅子发出的吱呀响声把我吓了一跳。我看着对面这个一身警服的人,不可避免地手心出汗,好在我并不容易脸红,大概面上看来还是正常的。他照常问了我一些问题,问到佩特拉的事的时候我格外注意,他提起佩特拉这个名字,我控制自己不要抬起眼睛或者表露出任何听过这个词语的样子;他说她是个黑人女孩——蠢货,她是黑白混血。我露出了一点嫌弃的表情,但他没有在意,这个警员有南方口音。最后,他告诉我:“这样就可以了。”摘下帽子来,和我握了握手,送我出去。   出门的时候,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我旁边的这个警员恭顺地叫了一声:“探长。”我不感兴趣,默默往外走,听见身后脚步一顿,有一道视线从背后刺过来。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那个被叫作探长的男人正皱着眉盯着我。我不认识他。我问:“有什么事吗?”   “你,”他说,“你就是那个不卖给我药的家伙。”   我一听这话,感觉更奇怪了。芝加哥虽然落魄,却有很多人。以前我往药店跑得勤的时候,一天会见到的人数也数不清,难缠的家伙各有各的特色,以至于互相把对方淹没在我的记忆里。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只好根据猜测大概地说:“我不能售卖去向不明的砒霜,它可以毒鼠,但也是可以杀人的。”   探长从鼻子里吭哧了一声——偷偷说,我最讨厌和这种固执的老男人交涉。然后他别开了视线,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无意久留,刚转过身,就听见他在背后嘟囔着:“不是什么砒霜。”   是吗?我花了一秒钟回忆了一下,仍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这件事很快被我抛在脑后。   回到家以后,我洗了个澡,本来还没什么感觉,一冲完热水,就好像给泡软了一样再也提不起劲来。我得搞点酒喝。   现在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我松松垮垮披了一件睡袍,提着酒瓶子在家里晃荡,好像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那样,一寸一寸踱过去,糊里糊涂的,什么也没注意到。酒瓶底很厚。它有快一个巴掌那么宽,不知道能不能塞进嘴里?我想到那些吃了灯泡然后吐不出来的倒霉鬼,自顾自笑了一阵,突然非常寂寞。布彻尔没这么早放学回家,我开始想他了。如果家里有一只狗呢,这种孤独会缓解一点吗?我想到那条金毛犬小羊。它的尾巴扫着我的小腿,亨特……   哦,停下。   可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把布彻尔和亨特拿来比较。疼痛的印象已经很淡了,我开始越来越感到疲惫和不安。我想了很久,确信我希望有人爱我,或者不用爱,只是感兴趣,哪怕是对我的身体感兴趣。告诉我,我不只是一个醉醺醺的一无是处的老东西。告诉我我的人生还没有按下暂停。我不记得是谁说的,衰老就是再也没有人对你感到好奇……我太害怕了,不知道在怕些什么。   我躺上床——不是我的床,布彻尔的。我在被子里闻到布彻尔的味道,他的枕头上有一根头发,我把它含进嘴里。我把整个身体都深深埋进被子里,我给布彻尔的被子比我自己的要更轻更软,这样感觉很舒服,我很快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把我扶起来,轻轻晃了晃。我眯着眼睛看见面前有个人影,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我凑上去嗅了一下,他顺势搂住我,那双手臂稳重而有力。我钻进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你生病了吗,苏伊?”   我愣了一下。布彻尔。   他大概察觉到了我僵硬的抗拒,把我抱得更紧,甚至半个身子压上来,直到我叫唤起来为止。   “你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他说。   “什么?”   他吻住我。我本来反应就不快,现在更是像被灯照到的动物一样呆住了,直到他把舌头伸进来,我才推开他,警告他别再这样做。   “必须要说的是,”布彻尔说,“没有人会默许自己的亲生儿子抱住自己,像对一个情人那样。你应该知道我快成年了吧,爸爸?如果你对我没有多余的意思,就不应该邀请我一起洗澡。你就不应该晚上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你的腿勾住我的腰。”   “什么…!”我听得面红耳赤,还想辩解,没开口就被他截住了话头。   “如果你希望我变得‘正常’起来,”他说,“至少先管好你自己的屌。为什么要跟我的女朋友上床,苏伊?”   一提起佩特拉,我就像被扎了一下的气球,彻底泄了气。我沉默很久,嗫嚅着说对不起。尽管这个词如此软弱,而且永远不能在必要的时候派上相应的用场。布彻尔不再说话了,我感觉我就像一条被痛骂了一顿的狗,尽可能把自己蜷缩起来,又想呜咽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别提佩特拉了,行吗?”我问。他还是一副固执的表情。   就在我以为又要和他打起来的时候,突然,我打了个酒嗝,布彻尔板着的脸松动了,露出一丝笑意,我恼火地盯着他。突然,他眉头一皱,把手伸进被子里来,摸出了一只空酒瓶。我看到这东西的时候,也愣了一下,自己都有点疑惑怎么会把它带上床来,它还被我给捂热了。   “苏伊,脑袋清楚一点不会要了你的命。”   布彻尔钻进被子里来,像他小时候那样骑在我的跨上,扶着我的肚子;但他现在早就不是个坐在我身上也轻飘飘的小东西了,他的手一直摸向孩子绝不会想到的地方。我连忙捉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我还……很痛。”天啊,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让我羞耻得想死。好在布彻尔自觉理亏,接受了这个说法。腻了一会儿,他去厨房做饭,好一会儿我才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指甲在掌心里刻下四个弧形的凹痕。   布彻尔,在的不知道有什么问题的孩子,我真怕他万一发现了什么就会去杀了亨特。虽然我非常讨厌我的邻居,但是,我很确信,无论经历了什么难以承受的变故,正常的生活都绝不可能靠杀人的手段取得。   假如它还有可能正常起来的话。 第22章   我有一个小弟,天生脑子有点问题,没活到十岁就死了。在他死前一年,突然不再是老幺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们家总是有孩子出生。   我印象里他从没有真正学会说话,有的只是高兴的时候鼻子里哼哼几下、发怒的时候从喉咙里挤出狗一样都呜呜声,除此之外只剩下尖叫。他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他会流眼泪,我拧他的胳膊,发现他的眼泪不比别人少,但是他不会发出哭声,真怪。他会说零星的几个单词,不过,这恐怕不能作为他是人类的证明,他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宠物听得出主人叫自己的名字,仅此而已了。   小弟害怕二姐,他总是跟着我。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傻弟弟,但是赶不走他,如果让我爸发现我欺负弟弟,他会揍我,然后我这个弟弟就在旁边吮着指头。有一次我趴在沙发上,我爸把皮带系回裤腰上,走了。弟弟凑过来看着我,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仇恨、愤怒等等的情绪,他甚至摸了一下我晾在空气里的红肿的屁股。我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大吼大叫,把手边所有的东西砸向他,他被我打跑了,好久没有再来缠着我,直到一个月后他掉了一颗牙,他把那颗小小的臼齿泡在双氧水里,发得很白。有一天我发现这个泡在双氧水里的东西出现在我的桌上,我以为这是恶作剧,把它从下水道倒掉了。   他发现牙齿消失之后开始无休无止地尖叫。一开始,妈妈尝试安抚他;等到我爸回家,把尖叫不止的我的弟弟抱在膝盖上哄了一下,但是警报一样连续不断的尖叫最终只让他又一次解下皮带。那是我弟弟人生中唯一一次哭出了声音,像某种受伤的小型野兽一样又尖又利,直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为止。   我从这一次开始想跟他重归于好,但是他——这个好像外星球来的固执的家伙,从此把我永远地关在了门外。他在我挨打的时候仍然会站在旁边看,他还在换牙,这是后来我用晾衣架把他勾回岸边,看见他肿胀的脸上大张着的嘴里豁了一个口的时候发现的。   我记得有一次,暑假的午后,我一觉睡过了最热的点,起床的时候感觉茫然极了,半边身子被凉席压出红痕,我一边挠着皮肤上凹凸不平的印子,一边走到楼下去,从早已没有冰了的冰桶里拿了一瓶牛奶,我听见楼上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懒得回头。   牛奶不冷,不知道是不是馊了。我先是用舌尖尝尝,还可以,至少不是酸的。然后抿了半口,在嘴里咂咂,确定没什么问题,就正常地喝了起来。吞咽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我喉咙里卡了一下,太大了,没咽下去。我吓了一跳,扶着水池把它吐出来——水池里的是一只甲虫。褐色的、四脚朝天的,浑身沾满牛奶的甲虫。   玻璃瓶装的牛奶脱手砸在地上,一声脆响,碎片弹起来划破了我的脚背,奶臭味瞬间弥漫开来。酸水一阵一阵地上涌,我扑在水池前呕吐,这时,二楼传来小孩子不辨性别的尖锐笑声。   我猛地抬起头,嘴唇湿湿的,沾满吐出来的牛奶和唾液,这些液体挂在嘴角上,像蜘蛛降落一样缓缓落在水池里。   我那个弟弟站在楼梯上,一边用力拍着栏杆一边像尖叫一般地大笑,朝我喊着:“白痴!白痴!白痴!……”   他用力地拍着栏杆。   砰砰,砰砰,砰砰。   “苏伊!”   门外传来的拍门声把我瞬间惊醒。我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急促地呼吸,心跳极快。我的颤抖的手伸进嘴里,四处搅了搅,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慢得能感受到喉结上下滚动的轨迹。   什么也没有。我如释重负,原来是梦啊。无论是那颗牙齿,还是牛奶里的甲虫……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   --------------------   因为原封面太血腥了,应编辑要求换了一个……不要不认识我了噢   番外 记一次购物   超市离我们家很远。不过有时候如果我觉得开列一张需求清单很麻烦,就会和布彻尔一起去超市,偶尔走在路上遇到熟人,他们说:“你儿子比你高了!”我就转过头来看看他——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彻尔长得比我还高了。怎么回事呢?就好像在园子里撒下一把种子,也没有管照它,有一天它自己就冒了出来。   我问他:“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就是这样牵着我走。那时候你只能抓住我两个手指。”我勾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握在手心里。他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把手抽回去。   “害羞啊?”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问:“你带钱了吗?”   “带了。”   “看看口袋吧。”   我往上衣口袋一摸,什么也没有。我又掏掏另一个兜,把两个裤袋都翻出来,全是空的。我傻眼了。这时候,布彻尔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钱包,还有家门钥匙,问:“你知道我在哪里找到的吗,爸爸?你的牙杯里。”   “啊?”我说。   他笑起来。他在捉弄我呢!   我印象里布彻尔还非常小,但是同样是在我印象里,我很早就把很多事情交给他做,比如做饭。家里少了什么,往往是他知道,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好像提前变成了一个患痴呆症的老人,被自己的亲生孩子带在身边,看他熟练地挑选要买的东西,果酱,牛奶,洗发露……像小孩儿似的,很为这个场面感到惊奇。   “旁边有一家书店,你记得吗?”我问。   他说他记得。   书店的墙上挂着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一张全美地图,以前我经常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扶着骑在我脖子上的布彻尔,指着地图教他认那些州的名称,还有对应的历史人物……那个时候他对历史很感兴趣,我还以为他不会去选理工的科目呢。   “妈妈去了哪儿?”我问。   他啃着手指。小孩子就是这样,注意力会莫名其妙跑到别的地方去,就像灵魂出窍。你不能总是强行把他拉回来,不然灵魂会掉一部分在外面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宾夕法尼亚。”   对,我说对。1776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要买的吗?”布彻尔问我。   我想了想,拿了一只塑料的浇花壶。我告诉他家里的被老鼠啃坏了,但是,那些玫瑰……   我们家后院就有一点玫瑰,原来是很大一片,现在死得差不多了。我和布彻尔都不怎么管她,不过,我大概很难想象花园里完全没有玫瑰花的样子。玫瑰是一种很俗的花,尽管如此,大家一提到她都会变得宽容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们谈到那些花。   “这是你妈妈的玫瑰,”我说,“当年她一拍脑门非要种花,就像非要生你一样,我没怎么关照过她。”   “这么说,它是习惯被冷落了?”   “那就得问问花了,”我说,“也许是因为她舍不得玛蒂尔达。”   --------------------   这个番外是在一切发生之前~大家双十一都买了什么哇 第24章   外面有人敲门。我从床上翻下来,连滚带爬地去开了门,是亨特。宿醉带来的反胃和头晕的感觉和门口亨特的脸联系在一起,后来我每次看到他都感到微妙的恶心。我的胃在一阵一阵地抽搐,急不可耐地要把门关上,他却伸手来挡了一下,手里夹着一封信。   “你的房东敲不开你的门,竟然找上我来了。”他说。   我从他手里接过信,把他的手推出去,关上门。   “喂!”   他在门外嚷嚷着,而那时候我扑在水池边上,把昨晚没消化完的那些东西通通吐了出来。   这天以后,亨特开始经常出现在我眼前。有时候我在厨房洗碗,会看到他遛着狗从外面经过,他那一头橙红的卷发非常显眼,远远看去,好像一只狐狸路过草丛。   有一次,他敲响我的门,说:“我家没有咖啡豆了,你能请我喝一杯咖啡吗?”   我用食指戳着他的胸口,恶狠狠地把每个单词从牙齿缝隙里挤出来:“我跟你没有好到这个份儿上,亨特。如果你下一次再随随便便拉开我的栅栏,我就一枪打烂你的脸。”   亨特挑了挑眉,握住我的手腕,张嘴把我的食指含进嘴里,咬了一下才松开。然后他放开我的手,我看着食指上一圈牙印,毫不犹豫地朝他的脸挥出一拳——被他接住了。他抓住我两边手腕,半推半挤地把我按在墙上。   “嘿!”我说,声音很大,只是听起来效果不尽人意。   “酒馆的老板告诉我,你老婆好几年前就跑去俄亥俄了,”他凑在我耳边说,“这么多年,你这个漂亮儿子把你看得紧紧的,你不寂寞吗?”   “滚。”我说。   亨特叹了口气。他捉着我的手,把它探向他的裤子。当我碰到一个硬的东西,我的脸都憋红了,但是张开五指触碰它,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枪的形状。   “你想猜猜看吗,保险栓开了还是没开?”   我盯着他,那副表情大概很是惊恐。   “好孩子,”他说,这个词恶心得我一哆嗦,“如果我现在放开你,你会给我一杯咖啡,对吗?”   我看着他,还有他那双讨人嫌的绿眼睛,让我想到佩特拉眼睛的颜色。我违心地点了头,他缓缓松开我。   我立刻抽回手,甩了甩手腕,他的手搭上口袋里的枪。我嗤了一声,忽略后背发毛的感觉,转身去泡了两杯咖啡,然后我们坐在客厅里。   “轻松点,”他说,“干嘛臭着脸呀。我只是想和你搞好关系嘛。”   “我不知道什么关系能靠手枪来建立。”   “没有吗?你又不是没摸过我的枪。”他促狭地说,语气本身就很下流。我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他笑起来,作举手投降状。   我警告他布彻尔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回家了。他听完琢磨了一下,说:“全世界会怕你儿子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   我冷笑一声,没有搭腔。   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可以有一把枪,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如何拉开保险栓。不是谁都敢开枪,射杀动物和射杀人也完全是两回事。   你怎么知道你隔壁住了一户什么人?   他无视了我的沉默,自顾自地环视我的房子,突然说:“你不信教。”   “我只在摔倒的时候喊上帝。”我说。   他听了大概觉得很有意思。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那你在抗拒什么?”   “什么?”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   “没有什么‘我们’。”我指正。   “拜托,别摆出老学究的样子来,”他说,“你知道芝加哥有多少人?那些走在街上的男人,你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异常。但就是刚刚也许和你擦肩而过的那个,他更喜欢他女朋友的父亲。”   “那不关我的事。”   “是吗?”亨特说,“那你儿子呢?”   我没说话。布彻尔,他呢?我进过他的房间,看见他还把我的年轻时候的照片压在玻璃桌板下面,旁边是报纸上剪下来的佩特拉的笑脸。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把我的照片和死人的照片摆在一起,让我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有的人会杀死自己的爱人,有的人会杀死自己的仇人,我不知道布彻尔怎么定义佩特拉。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冲动,就像他这时候把我作为性幻想的对象,无论如何,都会过去的。   “他只是年纪还小。”我说。   亨特看着我,平静地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轻轻搁在桌上,然后哈哈大笑。他好像一张刻满了笑声的唱盘,单调的讽刺的笑声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我非常恼火地打断他,然后就像他来时那样,用枪顶着他的腰,把他赶出我的家门。左轮的枪口正对着他,这个红头发的疯子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为什么这么严肃啊?”   “无论我跟你发生过什么,”我说,“我都跟你不是一路人。别像个迫不及待要找玩伴的小孩子一样,蠢货。”   “你当然可以不承认,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他说,“你跟我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你骗到了一个肯为你生小孩儿的倒霉女人。” 第25章   亨特被我赶走后不久,布彻尔就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在玄关踌躇了一下,默默把地毯摆正,然后回到房间。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也一言不发,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神落在我的右手上,食指根部被亨特突然发疯咬出的牙印还留着浅浅的凹痕。   我稍微有点紧张。其实一个喝了酒的人身上出现任何痕迹都不奇怪,但我什么也没说。解释就是心虚的反面,是有这种说法吧?   我不说,布彻尔也什么都没有问。他好像不在意了,筋疲力尽,整个人陷入一种虚无的状态。玛蒂尔达走的那段时间我也是这样,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也无力承担事情的结果。   一直到吃完饭,我们俩都沉默着,在这种无言的空气中,他明显松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布彻尔洗澡的时候,我去他房间里,偷偷拉开他的书包看了看,里面空空的,他没把课本和作业带回来。我从侧兜里掏出了一团纸,内容是数学测验,上面只写了名字,一题也没有做,0分。   我把那张考卷重新塞回去,离开了他的房间。晚上睡觉之前,布彻尔敲响了我的房门,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又陷入沉默。   我只能以同样的沉默回望他。他问我这些都会过去吗?我告诉他是的。我没有告诉他有些事你得为之付出一生,甚至更长,更长。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暴雨惊醒。噼噼啪啪的雨点撼动窗户,哐哐作响,厨房里开水壶吱吱响。我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布彻尔正在煎鸡蛋,我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坐车去上学,然后又倒回床上,睡着之前挣扎着想道:我得把这窗户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我再次吵醒。   我打开门,亨特牵着狗站在门外,他浑身被淋得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副画。   “我没有带家门钥匙。”他说。   “去找锁匠。”我说。   小羊抬头朝我汪汪叫,抖了我一裤腿的水,凑上来闻我,亨特尴尬地拉了一下狗绳。我本来想说那就让他把画和狗留下,但他的头发不断地滴着水,好像他也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正在下雨。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个讨厌的人,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说他无家可归,竟然让我感觉很可怜。所以我让他进屋了。我给了他一条旧毛巾,一条我不要的裤子。我允许他坐在沙发上。   亨特用我给他的旧毛巾擦狗。大狗把下巴搁在他的膝头,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原本沉郁的表情瞬间松动了,笑起来,摸了摸它的脑袋。   看着这一幕,我突然感觉好落寞,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搞一只狗来养很容易,但是或许我要的不是一只狗而是有谁愿意摸摸我。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慌乱地站起来,在厨房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最后拿了一瓶酒和两只玻璃杯,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各倒了半杯,一杯推过去给他。   亨特看了我一眼,抿嘴笑了一下,小声说谢谢,然后仰头把那半杯酒一饮而尽。他可能不太会喝酒,脸很快地从惨白蒸成了微微的酡红。我想笑他一下又笑不出来,我总觉得他这种脸色似曾相识,考虑到我跟他根本不怎么碰面,嗯,总之那不是我愿意仔细回忆的细节。   我转头看着他的画,那副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现在斜靠着茶几的画。   画上是半颗融化在海面上的夕阳,成群的鱼啄食着余晖,画纸湿了,画中的海浪变成真正潮湿而褶皱的海浪,伸手碰一下就会给指腹抹上海洋的颜色。   “这画的是什么?”我问。   “是钱,”他说,“是虚荣。”   然后他就向后仰倒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嘟嘟囔囔地说:“送给你吧。”   “我不要。”我说。   他突然又坐起来,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好像在发呆,又好像透过我看我身后的某样东西。然后他笑着摇摇头,倒回去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均匀了。小羊抬起头四处闻闻,嗅到了睡眠的空气,于是团成一团,在地上睡了下来。   窗外的雨声没有停歇。   我一口一口地喝酒,看着这两个被我收留的家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什么时候我变成这样的好人了?我仔细地打量着亨特,这个瘫在我沙发上的爱尔兰大高个儿,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掐死他。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非常长,而指甲修得很短。这只手是用来画画的,但在拿画笔之外……我把他的手捞起来,和我的手比在一起。他的手比我更大、看起来更有力,所以我才没法反抗。光是这个念头就让我微微颤栗。   突然,那只手反握住我。我吓了一大跳,想把它甩开,却被猛地一拽,我挨过去,正对上亨特的绿眼睛。   ……   老地方   我有很多话可以骂他,又觉得好像没什么立场这样。我完全没想起来明明作为一个讨厌的邻居的时候我什么都敢说,现在反而胆怯起来。   最后,我问他:“你会修窗户吗?”   ——   哎,我感觉H部分和其它地方的画风格格不入,但是我就是喜欢女性向一点的H……像古早文那样搞得血流成河的经常看得我b痛,为什么做个爱会搞成那样,我就想不通,这合理吗.jpg   --------------------   嗯嗯,记得去afd看全文哦 第27章   雨停之后,亨特穿上衣服,说要去五金店买点东西,让我看好他的狗,最好能喂点牛奶。这话说的,牛奶不要钱吗?   他走了之后,这只大狗显得失魂落魄的,总是贴在我的脚边转来转去,我低头看它的时候,它打了个喷嚏,可怜的东西。唉,好吧。   小羊很不礼貌,它把牛奶喝得到处都是,跟小孩子一样。我不得不洗了抹布来擦地板,越想越觉得这整件事都很荒唐。   在小镇里,每一阵风都带着秘密,比如哪个被篮球砸破脑袋的孩子提前回家,看到自己的妈妈躺在地板上,一个陌生的男人趴在她身上。然后小蠢货尖叫起来,所有人就都听见了他妈妈的事。   我怎么知道今天布彻尔不会突然回来呢?   想到这里,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也许他会连我也杀了的。   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口开锁的声音。我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急急忙忙从地上捞起亨特留下的夹克,搂在怀里,一下子不知道藏在哪里好;小羊也听见了动静,抬起头四处闻闻,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往门口奔去,很快又摇着尾巴迎了个人进来。   “你这是干嘛呢?”   亨特提着一只灰扑扑的工具箱走进来,疑惑地指了指我抱着的衣服。看见是他,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如果他不来的话我根本没必要担惊受怕。   我从他手里接过工具箱,把他的外套塞进他怀里:“谢谢,你走吧。”   他皱着眉,低头瞅了我一会儿,没说话。   说真的,我恨他看人的方式。我不知道亨特有多高,但是我也有五尺八,至少不算个矮子,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居高临下地看我。   “唉,好啦,”他说,把衣服丢在沙发上,从我手里重新接过了工具箱,顺带拍了拍我的屁股,“你还能爬得上椅子吗,赛德斯叔叔?”   “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还没来得及生气,亨特眨眨眼睛,把之前开过的那只酒瓶塞进我手里,我只能先接住它。然后他把我按到了沙发上。   因为我经常睡沙发,我的沙发买得很好,一挨上它,我就不太想动弹了。可是尊严要求我至少再挣扎一下。这时候,亨特说:“就当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躲雨的地方。”   “还有裤子和毛巾。”我说。   好吧。看在他这么殷勤的份儿上,好吧。毕竟坐着总是舒服的。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我逐渐地又品出一点不对来。什么叫谢谢我给他一个躲雨的地方?那我呢?他对我做的算个什么事?我想马上把他从凳子上揪下来好好讲讲清楚,又有点担心他再说出点什么你们我们之类的疯话,想想还是算了。   亨特脱光了膀子开始干活。只是补个窗户而已,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脱衣服的必要,他在卖弄给我看吗?那具年轻人的紧实的身体确实不断地吸引着我的目光。我坐立难安,想走开,又没地方好去,只好留在这里,看他叮叮哐哐地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很快就把松动的窗框修好了。   他抓住窗户的四条边框摇晃了一下,拍拍手上的灰,转头问我:“没问题了。你看怎么样?”   窗外的雨停了。我想大概是太阳太刺眼,不然,我不至于看也不敢看他。   “又怎么了,喂,你怎么了?”他说。   亨特把我拉起来,按进怀里,毫无章法地啄着我的耳朵和脖子。我看见那些夹道的树,绿得很浓,像要流下来。   “我们接过吻吗?”他突然问。   “没有。这有必要吗?”   “有。”他笃定地说,低头在我嘴角啄了一下,我没来得及躲开。   后来他又在家里待了一会儿才牵着狗离开。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走出去,路过那片红得像心脏的玫瑰花丛,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显出金属的色泽,又好像随时要燃烧起来。   亨特,我的邻居,我发现我确实很讨厌他,他光是路过我的眼前,就让我的心脏感觉不舒服。我后来一直记得这个场面,一个头发橙红、像狐狸一样的男人路过草丛……   “爸爸。”   一声呼唤把我拉回现实。   我转过头,看见不久之前到家的布彻尔,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茶几旁边的画:“这是什么?”   --------------------   从明天开始就暂停更新了喔,要想我TAT之所以把最后一更放在今天,是因为今天是我的18岁生日XD我变成成年人辣 第27章   “这是什么?”   当我发现亨特把画落在(也可能是故意留在)我家里的时候,心脏真的停跳了一瞬间,紧接着陷入了无力的恼怒之中。每一件——所有的事情,不管他妈的重不重要,都在脱离我的掌控。我突然生出一种把那幅画砸烂的冲动;这太夸张了,我又很快想到,好像很在意这个东西似的。   毫无预兆地,我的手开始发抖,当我试图克制的时候才发现根本难以自控,连指节的弯曲都做不到。   “我……”我说,我的声音竟然也在发抖,“我的手。”   我一开口立刻就后悔了,但布彻尔总是能一下子弄明白我想说什么。“你怎么了?”他抓住我的手,像握着一条鱼那样。我的手在他的手里发抖,好几次险些自顾自地挣脱,又被他重新握住;我的手好像脱离我的身体,变成了活物。对我而言病痛从来都是可耻的事,尤其当它被展示在人前,就像在说:“一塌糊涂的生活终于把你变成这样了。”它嘲笑我。   我推开布彻尔,在药箱里翻翻找找,装有阿司匹林的小药瓶,无数次从手中滑落,布彻尔帮我拿起来,顺便稳住了柜上差点被我拨下来的玻璃瓶装酒精。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头痛。”我说。   吞了药片之后,我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柜门上,完全颓然了,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双手下垂,等待这种颤抖自己止息。布彻尔轻轻叹了口气,倚靠在墙上,抱着胳膊,沉默。我想叫他走开,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开始感到疲倦,静静等待药效起作用,像蜂鸟一样高速震颤的心跳逐渐放缓。   等到我的手终于不再颤抖,桌上的汤已经凉了。我们没有谈起这个突发情况,已经存在的那些问题够让人头痛了;布彻尔拿走了我的酒瓶,我沉默地切着盘子里的荷包蛋,橙黄色的溏心溢出来,我听见他把酒全都倒进下水道,我什么也没说。就像在沉默中已经互相妥协了,他也不再提起画的事。那副画就这样靠在茶几边上,在我们刻意的忽视下,独自重复着日落的时刻。我突然想到,这只是海面上的半个太阳,所以也完全有可能是日出。不过,无望的一天开始或结束,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晚上又下了暴雨。布彻尔搬来和我一起睡觉,我背对着他,有一撮头发被他抓在手里,捻来捻去。他说:“你老了一点。”这话使我内心一震,后来大半夜没有睡眠,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雨声,好像夹杂着什么人的叹息和哭泣。第二天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人,布彻尔上学去了。   早晨是一天中最让人沮丧的时候。每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不幸了。而不幸的事总是接踵而来。   家门被敲响的时候,我正在煮咖啡,奶锅还架在火上。一打开门,看见是个警察,我强忍住把门关上的冲动,堵在门口打量着他。   一个年轻男警员,亚麻色头发,灰眼睛,身材很纤长。他像只林鸟一样灰扑扑的,衣服不太合身,整个人苍白而疲倦,胡茬也没有刮干净,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我之前远远见过他,大概是近两年才搬来镇上,住在比较偏远的地方,西北边小山坡下很荒僻的一个迷你农场。   “有什么事吗?”我问。   “嗯……”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话的音量不大,气音也很多,听起来像在说悄悄话,“嗯……据我所知,只是调查,很多人都去了。”   我把门合上了一点:“可以不去吗?”   他又不说话了,叹了口气,看起来很厌倦的样子。他在身上翻翻找找,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唤单:“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老天。我靠在门上,换了个站姿,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我跟着那个沮丧警官来到镇警察局,一踏进门就看到我们小镇唯一的那个探长,腿上坐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呆望着墙面,任由探长像摆弄一个玩偶那样捏着他的手给他剪指甲。看见我们走进来,探长看起来忽然有点慌乱,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把男孩抄起来放在地上。男孩奇怪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自顾自抠了一会儿手指,我们一时陷入了短暂的诡异的沉默。   “你说要给我钱的。”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探长咳嗽一声,一把扯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塞进男孩的手里,这样做的时候,他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非常不悦,转头却立刻变了脸色,温和地对男孩说:“不要吃太多冰淇淋。你自己回家去,能行吧?”   男孩点点头,慢吞吞地走了,没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对了,妈妈让我问你,你晚上来吃饭吗?”   “不,我今晚有事。快走吧。”   这次男孩真的走了。   探长是个暴脾气的混账,好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似的,经常耀武扬威地逛来逛去,和酒鬼们吵架,跟他关系好的一些家伙在镇子里横行霸道,不少人很害怕他。在今天之前,我都想象不到他竟然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但沮丧警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或者就是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把帽子拉下来,扣在脸上。   “跟我来。”探长领着我到停尸房,在这个昏暗阴冷的地下室,我又一次看见了佩特拉,严重腐败,散发出浓烈的臭味,被勉强拼成一个人形,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是你儿子的那个同学吗?”探长指指地上的尸体。   我掩住口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什么?……我怎么知道?”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他们俩不是谈恋爱都谈到你家里去了吗,你不认识你儿子的女朋友?再仔细看看。”   她看起来真糟糕,经过了谋杀、分尸,埋葬,在气候多变的春夏之交被雨水泡发,被再次挖出来,让大家都看到这副仿佛还没给自然消化殆尽的残缺躯体。一个人一生中不会有比这更难堪的时刻了,我感到很抱歉。她的父母会很难过的,任何一个人看见她,都会感到羞耻和怜悯。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吐。” 第28章   比起停尸房,待在审讯室里感觉好多了,但这种感觉也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小会儿,我很快又感觉不太好。有一盏灯直直照着我,我问能不能把它转开一些,探长冷笑了一声,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把面前的本子翻开新的一页;我又问他,别人也是这种待遇吗?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话了。   “如果没什么疑问,我们就开始了。你说的每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不过,”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都只是一些平常的问题。”   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一些平常的问题。早在佩特拉刚刚失踪的时候,类似的对话就已经滚过一轮了,你的名字,你儿子的名字,年龄;你妻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前妻,我纠正,她走的时候我们两人已经离婚了。对不起,这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对警察的印象就是一个可以合法冒犯人的职业。钟表的指针一格一格跳动着,一问一答的对话还在继续,你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儿是什么时候,你们说了什么?给我描述一下你们的晚餐,那晚天气如何?   突然,进行到一半的对话停顿了一下,又回到开头,有的问题重复了三到四遍,我已经搞不太清楚了,仿佛一直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那盏灯仍然照着我,几乎烘烤出了热意,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半封闭的小房间里有一股怪怪的潮湿毛皮的气味,像动物一样,我很多次需要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揪起领子来闻闻、确认这怪味不是我身上发出来的。我的双手交握在膝头,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又松开,右手虎口留下一个很深的半月形的掐痕,脚趾在鞋子里动来动去。   “……我说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没办法记得像昨天那么清楚,”当他再一次质疑我对一件东西的描述前后略有不同的时候,我说话的音量前所未有的大,“她失踪都有两周了,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能立刻说上来这段时间吃了几顿饭吗?”   探长一言不发地在纸上刷刷地写着,然后停了笔,抬头直视我的眼睛,面无表情,但我似乎从他紧绷的嘴角看出了一丝压抑的笑意。   沉默。一滴汗珠从额角慢慢滑下来,渗入了鬓发之间。在我的头顶上,钟表的指针咔咔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沉默。脑海里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然而非常混乱,全部都是一些零碎的无用的信息,阴雨天,那些晚餐的食物,还有什么?   “苏伊·赛德斯,”他开口,一字一顿地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我家,她和布彻尔一起来,我们一起吃的晚餐。”   “什么时候?”   “……”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晚上,7点左右。”   这不是我的错觉,他真的在笑。他指了指我的头顶,那里挂着时钟:“不是这个时间。”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来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离我这么近。他伸手扣住我的后脑勺,揪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棕色眼睛里我扭曲而渺小的倒影。   “放开我。”我说。我的声音又变得和平常一样小了。   “嘘,苏伊·赛德斯,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得回忆起来。”   “我说过,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很久?”他松开我,转身从桌上拿起那个记录本,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下,然后说,“‘她失踪两周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它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了,没法否认。但我很快地补充,“我是说,报纸上面登过寻人启示。”   “你怎么确定时间?”   “我并不确定,”我说,“你这是在钻空子。”   他沉默地看着我,自顾自推开窗户,点了一支烟。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大概连中午都没有到呢,布彻尔还在上学,不知道在他放学前能不能回得去?我惴惴不安地坐着。今天没有来得及喝咖啡,早上起来,也没有喝酒,我感觉越来越疲惫了,脑袋昏昏沉沉,一种不合时宜的困倦袭来。   探长好像把我忘了似的,独自抽完一支烟,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推开门出去,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沮丧警官走进来,抬抬下巴,示意我站起来跟他走,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被他领进一个非常小的四方格子房间,房间里有一扇很高很小的窗户,焊着铁栏杆。我感觉有些不妙,转头正要询问,他竟然已经在门外了,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铁门,我冲过去拧门把手,然而门已经锁上了,我听见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渐远,哪怕隔着门,也能想象到那个年轻人把钥匙勾在食指上,拖着脚步走远的样子。我靠在门上,用力砸了一下铁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看见有一只黑漆漆的甲虫朝我爬过来,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它用头部轻轻探了一下,就顺从地爬上了我的掌心,它那些脚在手心里爬动的时候痒痒的,我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把它拨得肚皮朝上,它惊慌地挣扎了一会儿,突然不动了,开始装死。有的时候虫子也会像人一样有一些故作聪明的举动。   我从地上起来,把它轻轻捏起来,放在墙上,推着它爬到了小窗户那里。它上了窗台,在那上面徘徊,时不时探出头来,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也许是爬出去了。   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小床上,有一瞬间想到要不要去再砸砸门、大喊两声之类的,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人是不可能说得动铁门的。   我躺下来,头脑很混乱,但不怎么害怕,甚至还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就这样,我竟然躺在这张糟糕的小床上睡着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觉眼前有道阴影,睁开眼睛,看见探长站在窗边,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睡得不错。”他说。   我坐起来,干笑两声:“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醉酒闹事给拘留的经历。”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把你关在这里吗?”   沉默。   “我们在林子外的那条泥路上发现了车辙的痕迹,在这个地方有车的人可不多。”   “你知道绕过树林就是药厂,我经过那里很正常。别想把脏水泼在我身上。”   “是吗?”他说,“我们还在林子里发现了脚印。”   “什么样的脚印?”   轮到他不说话了。   我松了口气。他们很可能实际上并没有掌握什么有效的证据,这是想诈我呢。   “得了吧,”我说,“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想借机整我。”   “我确实有权力关你一段时间,”他说,“为了调查。”   “我要律师。”我说。   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你要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作为嫌疑犯给抓走了,你就去吧,打电话找他妈的律师,好让你躲在背后哭哭啼啼,”他说,“你去芝加哥找个好律师吧!”   他妈的!我再也受不了这个蠢货了,猛地站起来,用全力搡了他一把,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骨头咔地响了一声。我喘着粗气,搓了一下鼻子,几乎立即就后悔这么做了。如果在大街上,还勉强可以转头就走,在警察局里打警察算什么事啊。   我非常不情愿地朝他伸出手,想拉他起来,探长瞅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捏得很紧,像在军营里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大兵在桌子底下较量那样,我也暗自使力,紧咬牙关不发出痛呼。   他借着我的手站起来,突然将我一把拽过去,紧接着一拳捣在我的胃上。我毫无防备,干呕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松开了他的手,身体不断地向下滑,直到跪倒在地。我的后背全是冷汗,胃部剧烈痉挛起来,呼吸浅而急促,像在抽噎。   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探长在我周围踱来踱去,凉凉地说:“怎么哭起来啦,赛德斯先生。”那双旧皮鞋走来走去,最终又回到我模糊摇晃的视线之内。他站在我的面前,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是那种喜欢男人的变态吗?”   我抹了抹嘴,抬起头来:“关你什么事?”   他抬起我的下巴,要我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用手背甩了我一巴掌,我的脸偏向一边,茫然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对我拉开了裤子的拉链。   ——   嗯……别说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代都没几个人有车呢……但是篡改历史这种事我已经干得很熟练了。   苏伊又给欺负了!好可怜哦。 第29章   救命……   如果我喊救命的话,会有人来救我吗?   我就这样看着他拉开拉链,把那玩意儿掏出来,几乎碰到我的鼻尖。我闻到动物般的腥臊味,现在我知道那种挥之不去的湿皮毛味就是他身上的味道,一个就快老了的人的味道。我闻到权力。   我别过脸,闭上眼睛,既不顺从也不反抗,沉默。   “不,不对,该死的……”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阵压抑的抽泣,正感到奇怪,紧接着右脸就挨了一下,我倒在地上,完全被打懵了,右眼被刮得肿起来,无法睁开,眼泪瞬间淌湿了半张脸。没等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这个疯子一脚踢在我的膝弯,膝盖骨猛磕在地上,根本找不到机会反抗,他像疯了一样殴打我,我只能抱住头蜷缩在地,最后连惨叫都变成了无力的呜咽。   就在我以为要被打死的时候,突然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在耳鸣中,我听见衣物窸窸窣窣地摩擦,拉上拉链的声音那么突兀,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我紧紧抱住头,浑身颤抖,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巨大的荒谬顷刻间涌上来。   在开玩笑吧,拜托,他难道就这样甩着屌对我拳打脚踢……   我的脑子完全变成了一团浆糊,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嘴里的血沫呛进气管,口水从嘴角流出来,笑声里夹杂着咳嗽和干呕。他恼怒地大吼着:“你他妈在笑什么?”我抬起眼睛看他,他后退了半步,拔出枪来对着我。   我终于想起来,我的确曾见过他,就在我的药店里。我们的小镇探长绕着药店货架转了一圈又一圈,趁着没有人的空档,突然快步走到收银台前,当时我在看报纸,报纸上有半个版面是关于赛马的消息。   “我失眠,”他说,“给我一点药。”   我告诉他这里有一些彩色的小药片,蓝色的吐诺尔,红色的速可眠,橙黄色的维生素,随你选择。   他说他感觉疼痛。   那么,也有阿司匹林。如果不那么严重就吃布洛芬。   “不,不对。”他说。他闪烁其辞而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说他身体很好,只是感到莫名的痛苦。我明白了,这大概是心理上的问题,你老婆出轨吗?当然我没有真的这么问。   我告诉他,毫无理由地心痛时吃阿司匹林也会有效果,因为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安慰剂——我没在开玩笑,请你务必不要砸我的柜台,这是玻璃做的。   “你是医生!”他朝我大吼,“如果你他妈连病都不会看,干嘛要开药店?”   我把报纸平铺在桌上,摘下眼镜,压住报纸的一角。我从抽屉里拿出手枪,放在柜子上,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如果止痛剂都没用,不如试试这个。”   我记得他当时暴跳如雷。他拔出配枪,枪管抵着我的下巴,就像现在这样。不同的是,我那时候吓坏了,现在却可以看着他的眼睛,往地上吐出嘴里的一小片碎牙。我和他都在发抖。   房间非常闭塞,像一只密封的罐头,我闻到失败。   我想到他把他的小侄儿抱在腿上,这个孩子呆呆地望着墙角,像人偶一样,任由他摆弄。这个孩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漂亮,那些鼻梁上的褐色雀斑,招风耳,胳膊上未褪的红疹,看起来脏兮兮的,又矮又小,一脸麻木,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没有谁会比他更像个孩子。   “你愧疚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死死盯着我,腮帮子鼓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他又要揍我了,紧紧闭上眼睛——   咚咚。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抱歉,探长,你还好吗?”是那个沮丧警官的声音。   僵持片刻,探长一松手让我又跌在地上,转身一脚踢翻了椅子,这巨大的响动引来了一阵更加不安的敲门声。   “……滚开。”探长低头对说,我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半边脸颊针刺似的肿痛,满嘴都是腥味。他把枪收回枪袋,就要开门出去。   “你能给我一杯咖啡吗?”我问。   他摔门走了。十分钟后,我得到了一杯热咖啡和一张毯子,是那个年轻的沮丧警官拿进来的。他还端了一只脸盆进来,里面浮着毛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眼睛难受吗?”他问,没等我回答,就把那个该死的灯转开了,我有点惊讶,尤其是当他把食指竖在唇边,对我做了一个消声的动作。我往墙角靠了靠。   “别害怕,”他搬了张椅子,坐在我面前,“如果你不介意……”他凑过来,很小心地伸出手,试探地碰了一下我肿起来的右眼,非常痛。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躲开他的手;他也像是被烫了一样把手收回去,皱着眉头,很抱歉的样子。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目光飘渺而柔和,我感觉好像正被教堂里的圣像慈悲地注视着。“你受了很多伤,”他说,“真可怜。”   我难堪地垂下眼睑,别过头去,他轻轻捏托着我的下巴,要我抬起头,用湿毛巾给我擦去脸上的脏污,动作非常小心,这种谨慎几乎有些怪异。从我第一眼见他到警察局的这一路上,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现在却忽然变得这么温柔。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他的睫毛轻轻颤抖,下面是雾灰色的眼睛,刻意放浅的呼吸拂在我的皮肤上,带起一阵战栗。   “你可以叫我西里安,”他说,“你呢?”   “……”   我没有说话,紧接着,他——西里安又把我弄痛了。“对不起。”他说。   “赛德斯。苏伊·赛德斯。”我无可奈何地说。   他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很奇特的名字,苏伊。我记住了。”   我不喜欢陌生人叫我的名字,尝试着换了个话题:“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一般来说,最多能关你两天,但如果有人能来保释你,时间就会短一些。”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心逐渐沉了下来。两天,这么长的时间里,简直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我绝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听见西里安不疾不徐的声音:“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什么?”   “你如果想要联系谁,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迟疑了一下,吃力地在身上翻找,只摸出了一包烟,递给他。西里安挑了挑眉,从里面挑出一根,叼在嘴里,划燃火柴点着,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能是个纯粹的好人吗?”   我没搭话。   他给了我一张纸一支笔。我接下了,仍然问:“你还想要什么?”   西里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还没有想好。”   僵持了一会儿,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我家的地址,请他将我的消息转告我儿子布彻尔,他知道钱在哪里。   “他成年了吗?”西里安问。   “呃,没有。”   “那恐怕不行。光带上钱不行。”   我犹豫了很久,把亨特家的地址也写给他。   西里安浏览了一下那张纸条,“你的字很好看,苏伊。”他说。然后把纸条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衬衫的前袋。“我会帮你转达的。”   西里安坐在这里,直到把那根烟抽完。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消瘦,没有一句话是大声说的,却让我感觉说不上来的压抑。他离开以后,我终于松了口气,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耳鸣还没有停止。在这种嗡嗡声之外,我的大脑仿佛听见甲虫在墙面另一侧爬行的沙沙响声。   ——   背景板一样的沮丧警官才是攻呢,没想到吧=v= 第30章   寒冷。   圣诞节的晚上,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湿乎乎的脏雪,没有风,雨雪都停了,气温很低,呼吸时鼻腔干燥而刺痛。我和我的同学们在餐馆门前分道扬镳,我走在回公寓的路上,醉醺醺的,手里攥着好几支不知怎么买下来的花。穿过小巷,红灯区灯火通明。有一个衣着单薄的女人靠在邮筒边,鼻尖通红,正在吸一支烟。我走过去,把手里莫名其妙的花都递给她。她沉默地又吸了一口烟,烟雾像说话时呵出的白汽逸出嘴边,她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接过花,从始至终都低垂眼帘,看着泥泞的地面,也可能是在看着我的旧皮鞋。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说这个问题只能当她在房间里时回答。当时我逃跑似的离开了。但我最终会听到答案,我会知道她叫玛蒂尔达;我们会结婚,直到她的离去把我们分开。   “……苏伊?”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醒来,模糊而疼痛的视线里是窗边的布彻尔,在开口说话之前,先发出了虚弱的呻吟。很寒冷。   他对着阳光,小心地捻着水银温度计,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你发烧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头脑像被打散了的鸡蛋一样混乱,有太多东西想问,以至于分不清主次。布彻尔扶我起来,给我一杯清水,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你睡了一整天,中途骂骂咧咧地醒了两次。”   “完全没印象,我连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我起来干什么了?”我坐起来,稍一动弹就浑身酸痛,又慢悠悠地原样倒回去,“给我一片阿司匹林。”   布彻尔拉开床头柜,摸出一板药片递给我:“你就是这样,一醒来就要止痛药。”   躺在床上等药起效的时候,布彻尔跟我说了一点最近的新闻,在佩特拉父母的强烈要求下,这个孩子将在这周六下葬,前不久外出的神父周五晚上就会回来,为她主持葬礼,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都受邀出席葬礼。没等他说完,我就说:“你得去,布彻尔。”   “……我害怕,爸爸。”   “恰恰相反,宝贝。他们放弃了,再也不会有人追究这个案子,”我说,“你要亲眼看见她被埋进土里,就像做完事情的最后一步一样,到那时,一切都结束了。”   “如果又是一个新的噩梦呢?”   我抬起手把他的鬓发别在耳后,看着他那双和我颜色相同、形状却酷似他母亲的眼睛,有一瞬间,就像是预知了命运的全部,因而感到一种平静的悲伤。   “我不知道,”我说,“对不起。”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黑发,让他靠在我的胸口上,很长时间,我们都一言不发。我不想对他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词汇,“一切都会好的”,我们明知道这是假话。任何事情都会有结果,哪怕它对一些人是好的,对另一些人来说很糟糕;哪怕你甚至意识不到它存在。   止痛药起效了,耳鸣和头痛都有所缓解,我开始想起之前的事。到了镇警察局后发生了不少事。被拘留了几个小时后,亨特来保释我,当时布彻尔也在。他们俩站在一起又互相离得远远的,像两个刚打了架又被迫和好的人。离开警局,走在路上,我拒绝了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来要搀扶我的手,但下一刻就眼前一黑。再醒来已经躺在床上。我刚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寒冷的梦,现在已经全无记忆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可以下床,走路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比之前更跛了一些,好像身体变重了。四处看看,发现家里那面全身镜的下半部分碎成了万花筒状;橱柜空了一半,十几个碟子不翼而飞;那只原本就瘸腿的椅子彻底少了一条腿。我转头看向布彻尔,布彻尔转头看向窗外。我什么也没有说。   正当气氛有点尴尬的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布彻尔去开了门,我听见门外一阵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我问:“布彻尔,外面是谁啊?”下一秒就听见他嘭地摔上门的声音。走回房间的布彻尔脸色很阴沉,路过客厅的时候,被茶几边的那幅画绊了一下。   “我们把它扔了吧,苏伊。”他问。我不觉得他在征求我的意见,后来我没再见过这副画。   **   佩特拉下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强迫布彻尔参与,自己却称病待在家里,不管说得再怎样冠冕堂皇,我的心里也满怀恐惧。那一天像做梦一样过去了,就像当年等在玛蒂尔达的产房外一样。布彻尔回来之后沉默了很久,但第二天就基本恢复正常。   我的眼睛在葬礼后的第三天彻底消肿,身上的伤不算太重,这让我很高兴,然后又开始喝酒。布彻尔总是试图管我,他在家的时候,我只能找个理由出去找点乐子。小镇里只有一家酒吧,我其实根本不喜欢那种八卦的场合,尤其有时候坐在角落会听见别人议论我的事。   这天,我在酒吧同时看到探长和西里安,他们俩坐得很远,在吧台的两端,看来关系的确很一般。探长瞥了我一眼后就移开视线,而我一看见他就感到疼痛。在这个熟人社区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我知道我告不动他,不再被找麻烦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犹豫了一下,我坐在西里安旁边,感觉是不是应该和他打个招呼。   “你的伤好得很快,”他说,说话的时候只看着杯子里浮动的冰块,“恭喜。”他笑着,但是看起来兴致缺缺,好像很厌倦。他又像是不认识我了。我睨着西里安的侧脸,发现这个人上下睫毛都很长。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杯子,冰块浮动、碰撞,融化,这时我无端地想起他低头看我时的灰色眼睛,还有他吸烟时嘴里缓缓逸出的白雾,像冬天的话语一样很快消失在空气中。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很熟悉,为什么?   他有点像我的妻子,真的。就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付清账,慢慢走出去,才推开门,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正要回头,一只手轻轻在我肩膀上搭了一下,是西里安。他跟了上来,低声说:“他说不定会找你麻烦,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我不确定拒绝他是不是个好主意。“我走路很慢。”我说。   西里安笑了一下,我发现他笑起来异常温柔。“我并不急着去做什么事。”他说。   和我一路回家的路上,难免要聊聊天,我因此对他讲起了我自己的事。我的妻子去了巴尔的摩;是的,我儿子正在读中学,他已经很高了,跟你差不多。   我走路很慢,但是西里安却比我还要慢很多,我转过头也不能一下子看见他的表情,他好像非常谨慎地有所保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我的腿上,但也可能是我太敏感了。这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总是使我感到羞耻,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所有人都会注意它。   终于到了家,出于礼貌,我问他要不要进屋喝杯咖啡,西里安笑着拒绝了。   “今天有点晚了,苏伊。我家有很好的咖啡豆,也许下次你可以来。”他说。   我不想接话,敷衍道:“哈哈,改天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找个合适的时候,”他说,“至于欠我一个人情的事,不用太担心。我不是那种收贿的条子。”   他这么说,我反而更不安了。如果欠下的人情不能用金钱来还,那到底什么才是它的价格?   我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走开,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   **   后来西里安邀请了我一次,我拒绝了。   那天我收到了邮差送来的讣告,我的父亲死了,在这封信寄来之前已经下葬,葬礼的事宜是陪在他身边的老幺操办的。母亲走后,家里的新生诅咒彻底终结,也不再有孩子夭折。几个大孩子成人后都离开了家里,谁也没想到最小的那个竟然可以和父亲相处得来,也许是因为后来这个男人很快地老了。   信上说,讣告寄去大哥位于芝加哥的住址时无人收件,如果我有大哥的联系方式,希望我将讣告代为转达。大哥和父亲的关系最差,但我觉得他应该得知父亲的死讯,至少还有一点微薄的遗产需要继承,这是他应得的一份。   我花了一段时间,辗转取得了大哥的联系方式,当晚就打电话去通知父亲的死讯。在电话那一头,他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见大哥像这样哭过,抽噎的声音像极了狗叫。我尝试着安慰他,不知怎么竟然笑出声来,尽管因为不合时宜而感到强烈的羞耻,笑声却已从门缝里溢出去,流向好几公里外的内河,流进那个我们捞起尸体的晚上。我的鼻尖现在还留着在警局里喝到那杯带有抹布臭味的咖啡的味道,有个人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走吧,去看一看她。   不知何时,电话已经挂断了,我还紧紧抓着听筒,眼泪不断落下,在桌上积成小小的一滩。我一直坚信人是独立的,或者说,相互孤立。如果事实并非如此,我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然而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尽管不是让人怀念的。   我和大哥没有见面,但他不久就给我写了信,信上没有提到那天电话里他的哭或者我莫名的大笑,我们的情绪从来都不重要。他了解到父亲的具体情况,认为我也需要知道。读完信之后,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命中注定的荒谬。   在我家,透过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到港口那边的公寓,水手们不住在那里,却经常上那里去。当我上了大学,谈到这件小事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总会揶揄地笑起来。是的,我想也是这样。附近的人都很穷,不是在海上就是在工厂里,很少有小孩儿上学。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都有一股馊了的气味;偶尔在退潮后,岸上会搁浅尸体,我也曾经去看过一次,那个人一直留在我的印象里,那是在我妈妈失踪前发生的事。   海面从来不会结冰,波浪翻滚起伏,把一切身不由己的死物托上水面。在一个清晨,渔船捞起了我父亲,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掉进海里的,谁在乎呢?当我正式收到折成现金的一沓遗产,我知道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想起父亲,就像布彻尔终有一天也会忘记我一样。   有一个晚上,我靠在床头,听见楼下的淋浴声,突然感到极度的厌倦。我收拾了能想到的所有东西,把橱柜里那些碗碟都拿出来清洗了一遍,扫去角落白色的虫卵和蛛网,用水泥把前两天新发现的老鼠洞堵上。   睡觉前,我照例和布彻尔说晚安,他却没有回应,而是一直跟到我房间,默不作声地把书桌、床头柜,衣柜都打开再关上,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冷漠地看着他忙碌地转来转去。布彻尔摸到枕头下面的时候,我来不及阻止,最终他掏出了一瓶安眠药,把药片倒出来一颗一颗数好,当着我的面全部倒进马桶里,按下冲水键。我阻止不了他。   “你有病。”我说。   “除了这样,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他平静地看着我,握着空瓶子的那只手在发抖。不知道为什么我观察到了这一切却无动于衷,我觉得我肯定是彻底发疯了。我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布彻尔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阵,良久,他说:“好。” 第31章   我对布彻尔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明天或者后天,一个人。”   “好,”他说,就像我们在谈判时急于稳住对方那样,紧接着又问,“要去多久?……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说,声音几不可闻,“我很累,没法在乎你的心情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显示出非常疲惫的样子,憔悴得很平常。一个人能承受的和能表现出来的总是有限,也可能我根本没有因为什么事变得更糟,只是从一开始就想要结束,这种恳切让人持续维持在一种厌倦的状态,没有希望也不绝望。   他沉默了很久,转开视线,看向窗外:“很高兴你能坦诚地说出这样的话,爸爸。”不,他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没有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布彻尔搬来枕头,和我睡在一起。“如果你再也不会回来……”他说。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假装自己睡着了,我听见他有时像是骤然想起什么尴尬的事情似的急促呼吸声。我想如果我现在抱抱他,说一些安抚的话,我们两人都会好过得多,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做出哪怕一丁点的努力。   “我希望一觉起来你就改主意了。你会吗,苏伊?”   临睡前,我听到有人这样说。我现在知道他不是我的假想朋友,我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茫然地坐在床边思考人生。昨天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仔细一琢磨却好像没什么地方可去。我所有的不动产也不过就是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和环线里那间小药店,存款只允许我在出国旅游和供布彻尔上学之间二选一。我已经算是最不负责的家长,要考虑的事情却还是有这么多,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生活过,如果我现在还能算是有生活的话。   话说回来,我真的非要离开不可吗?   我甚至不愿细想,驱使我起床换衣服的不过是担心被布彻尔暗地里嘲笑的自尊心,这事实太浅显也太伤人了。   我努力想象自己正要出门游玩,洗漱的时候仔细地刮了胡子。因为太久没有好好打理自己,我变得手忙脚乱,从浴室里出来,浑身都是松针须后水的味道,但意外地感觉不错。须后水和伤口带来的这种轻微刺痛感让我感觉活着。   走出门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让我莫名有些畏惧。我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烦意乱,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我最近刻意地回忆以前的事,来温习对布彻尔的爱。原来有那么多个被我忽视的细节指向现在这种局面,只是当时我完全没有察觉。我明明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布彻尔是那种各方面都有点古怪的小孩,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对很多信号视而不见。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我对一切事物的漠视,但同时,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们两人的关系。血缘的纽带牢不可破,超然于一切准则之上,就比如我总是轻易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当他杀了人,我会帮他处理尸体。   我一直以为我是如此盲目地爱着他,布彻尔·赛德斯,继承我父亲姓氏的人,我唯一的孩子。但直到最近,疑虑在越来越多个瞬间的间隙之间生长,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事情和我所相信的不太一样。失去玛蒂尔达以后,布彻尔成为了我唯一拥有的确凿无误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代价,真的,所谓的爱也不过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了。   我去了一趟墓地,高耸的铁栅栏门没有上锁,在墓园入口处,木头盖的简陋小屋子里,守墓人正在躺椅上瞌睡,我没有叫醒他。走过无数块墓碑,我终于看见了我想找的那个十字,隆起的坟茔和崭新洁净的墓碑,看起来还没有鸟兽在这里停留过。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墓碑,闭上眼睛,好像有另一个人就坐在我旁边,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在家从窗户看着花园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忽然心悸。佩特拉,我问,这一切都能结束吗?谁也没有回答。   **   从墓地走出来之后,心情变得很压抑,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散步的路上,经过餐馆,远远闻到里面潮湿餐桌布的气味,开始感觉饿了。   “噢,赛德斯先生。”有谁叫我。转过头,原来是苏珊老师。   “你怎么没在学校里?”我问。   “受不了食堂了,”她说,“如果您不介意,一起吃个饭吧。我不想太靠窗,这里怎么样?”   她给了我一道选择题,比起窗边,靠墙的位置确实更有安全感一些,于是我说这很好。选好了位置也就意味着我们得一起吃饭,但我今天可能不太想和人相处,太糟糕了。菜单上的食物也变得索然无味。   “烤鱼土豆泥,”我说,“喝点什么?”   “柠檬水,”她说,合上菜单递给侍者,“就这些,谢谢。白天喝酒对身体不好,我姑妈在德怀特的戒酒疗养院做护士,回来给我讲了太多酒鬼的例子。”她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向我,并没有针对的意思,语气很诚恳,我却变得更局促了。   对于一个嗜酒的人来说,德怀特这个地名因为戒酒疗养院沾染上了痛苦的气息。你有病,你是一个垃圾,没人会尊重你和你的隐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心里这么想着,我什么也没说。苏珊真是个老师,在她面前我总感觉犯了错,说什么都缺乏底气。   上菜之前的沉默很难捱。我随便扯了一点话,问她学校的事,她顺着话题说了一些事情,频繁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又放下来,不定时地重复这个动作,仿佛也很不自在。我听着,心不在焉,在桌子底下抠我的指甲,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对不起,你在看我吗?”问完我突然回过神来,开始有点后悔,还好这时刚好上菜,打断了这个不合时宜的直白问题。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没头没尾地说,“您看起来很悲伤,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愣了一会儿,刚舀起的土豆泥从勺子里滑下,落回盘中。“这应该从何说起呢?”我于是问起她布彻尔的事。布彻尔是我们都了解也都愿意谈论的共同话题,一时得意忘形,我说得有点多了,包括最近我对于亲人的爱的焦虑。苏珊听后,说:“不会是这样的,父母对孩子的爱不可能这么自私,赛德斯先生。只是有什么事情让你变得自责了。”   我没再接话,舌头上的食物开始失去应有的味道。“谢谢你。”我说,想要继续我的午餐,一低下头,眼泪一滴,两滴,落在盘子上,向下流淌,和烂泥一样的土豆泥混在一起。我放下刀叉,摸了摸脸,用手背按压着眼睛,也止不住毫无预兆不断流下的泪水。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着手帕,苏珊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我,我用汗湿的颤抖的手接过苏珊带着香味的手帕,捂在脸上,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一个可悲的中年人,弓着背蜷缩在椅子上,压抑着哭声,像打嗝一样剧烈啜泣;旁边投来带着嫌恶的探究的视线,我却因为难堪而更加难以自控。   第二天人家就会开始传小道消息,比如在学校教书的那个苏珊把一个离异男人甩了,那个倒霉蛋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诸如此类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像这样毫无预兆地流泪,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我经常哭得大脑缺氧,连声音都听不清。我一直在道歉,我很抱歉,窗外的阳光实在是太好了。   --------------------   苏伊被狠狠trigger到了…! 第32章   所有事情都被你搞砸了。苏伊·赛德斯。我对自己说,下一次苏珊再也不会和你打招呼了。   与她分别之后,我在租书店待了一会儿,直到被店员赶走。天色渐晚,是时候来点酒了。我坐在酒吧吧台,放着意大利语歌的唱盘循环着同一首歌,每唱到结尾,就有近五秒的卡顿。头昏脑胀,眼睛浮肿得难以睁开,隐隐有种反胃的感觉。我想回家。不管会不会被笑话,我很想念我的沙发。   刚准备离开,探长和他那些闹哄哄的朋友就走进酒吧,他们看见我了。如果现在走开,好像避之不及一样,我不愿意这样,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原地,没什么比这更糟了。在余光里,探长指着我,向他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大笑起来,比划着下流的手势。   我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收紧,扭过头不去看他们,那些笑声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谈论我,我还呆坐在原地,酒保走过来,好像想说什么;我瞥了他一眼,他愣了一下,主动给我续了一杯冰水。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那边的声音小了,没有再听见探长的声音,这家伙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了。他们像要离开,结账的时候又闹了一阵,我听见老板和气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他们中的两个留下来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探长抬走,其他人各自离开了。我看着他们都推门出去,我结了帐,也跟了上去,远远跟在后面。   我看见他们把探长送回家,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来开门,轻车熟路,看来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一个独居的老单身汉,天天出来买醉,然后让跟班把自己送回家来,真够可悲的。等到那群人走后,我从侧边的窗户翻进探长家的浴室,探出头看见他背对着我歪在沙发上,发出呼噜声。   我轻手轻脚地从浴室走出来,心跳很快,手也在微微发抖,有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大叫着要我赶紧停止发疯原路出去,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走进他的卧室,看到床头有一个盒子里放着很多药,我把它们拿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字,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右耳正在耳鸣,无论我怎么做吞咽的动作都没能缓解。我头晕目眩,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晰:这是阿司匹林。我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艰难地干咽下去,片剂的苦味残留在舌根上。盒子里还有治疗癫痫的药物,一些莨菪碱,我把说明书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然后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成型。   我取了一些山莨菪碱片剂,带到厨房,用刀柄在砧板上碾成粉,咚。咚。咚。有一些碎屑飞溅出去,不知道落到哪里。   “谁?”一声含糊的呼唤从客厅传来,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往外看,他又问,“科特,是你吗?”   “是的。”我应声。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接了一杯水,把那些粉末和碎片扫进杯子里,过量的药剂不溶于水,整杯浑浊的水看上去肮脏而不详,稍有神志的人都会拒绝饮用。   我端着这杯水走出厨房,探长窝在沙发上,嘴里嘟囔着什么,眼睛完全是浑浊的。我把那杯水放进他的手里,帮他握住杯子,送到嘴边。他困惑地咂咂嘴,顺从地张开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已经咽下去了。紧接着他一把推开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伸着舌头干呕。那味道恐怕很恶心,我知道。我把杯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坐在他的对面,脑袋晕晕乎乎的,右耳还在耳鸣,左耳是探长撕心裂肺的呛咳声。   “怎么是你?”过了一会儿,他朝我大喊。我们的探长看起来清醒了不少,而吃了阿司匹林之后我的头也不那么痛了。   “感觉就像在小船里漂浮,对吧?”我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莨菪碱,可以做止痛剂,也用于治疗癫痫和晕船,过量服用有可能引发头晕、心跳过速等症状,患者往往会变得温顺而困惑,我不确定探长现在到了哪一步。他的呼吸很急促,眼神失焦,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滑坐回去,我的视线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这时看不清他五官扭曲的脸,我猜那是一种类似绝望的表情。   他从腰间抽出手枪,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上膛,我也把我的枪拿出来,尽量缓慢地装上子弹,不希望被看出来我的手也在发抖。   “那个孩子是你什么人?”我问。   “……什么?”   “我在警察局里见到的那个。”   “是我妹妹的孩子。”   我想起那天在审讯室的情景,现在就好像角色调转过来了。   “嗯,他几岁了?”   我听见一声咔嗒上膛的声音。   “嘘,嘘,别这么紧张,”我说,“咱们来聊聊吧。”   探长警惕地看着我。   “你见过布彻尔吗?我的儿子,他的眼睛和我很像,”我指了指我的眼睛,“就快要成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你要报复我。”他说。他的眼睛不断地失焦,然后又很努力地聚焦在我身上。我没有理会,毫无头绪地讲起布彻尔小时候的事。   “他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突然患上荨麻疹,胳膊上几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肤。我像制服一个犯人那样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抓烂自己的皮肤,”我一边回忆一边说,“我还记得……他那时候那么小,一直在哭,不断地挣扎,又钻进我怀里,眼泪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我的前襟。他高烧不退,我抚摸自己的皮肤竟然也会感觉刺痛。”   “荨麻疹……”他说,“但他后来也痊愈了。说到底,这关我什么事?”   “与你无关吗?”我说,“可是你硬了。”   在我谈起小时候的布彻尔的时候,他的腿间就不合时宜地隆起一个可耻的弧度。他沉默了一会儿,眼泪淌下来,渐渐变成呜咽,就像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里时那样。   “你真恶心。”我由衷地说。我开始后悔提到布彻尔,觉得他被玷污了。   话音刚落,探长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持枪对着我,这时他的手臂已经不足以维持平举的姿势,无力地向下滑。我举起枪,枪口抵着我自己的太阳穴,他本就困惑的表情凝固了一下。   “我不害怕死,只是害怕孤独,”我说,“你不觉得厌倦吗?”   他的手在发抖,一句话也不说。   “在这个世界上,你那种肮脏的愿望一辈子也不可能实现。还是说已经实现了吗?你在为什么而愧疚?”   他痛哭着摇头,放下枪,大概已经握不住了。   我耐心地看着他。这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很真诚地发出邀请,我的手枪里装满了六颗子弹。“来吧。”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抬起持枪的手,但这一次他把枪口对准自己。我笑起来。“你想和我一起倒数吗?”我说,闭上眼睛,“三,二,一。”   嘭。一声枪响。   我放下枪,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脑袋歪向另一边,血液呈喷溅式洒在墙面,顺着墙体向下滑。   他的尸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歪倒在沙发上,太阳穴上焦黑的孔洞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在沙发上晕出一片深色,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困惑。我的确打算开枪,刚才不知为何没有扣下扳机,一刹那之后的现在只剩下一片虚无。许久,我起来洗了杯子,用布从内到外擦洗了一遍,倒扣在流理台的桌面,打开窗户,翻出去,关上窗户,夜色已经很深了。   **   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我把原本装好的子弹重新卸下,放在另一侧口袋里。身后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几声犬吠,我转过头,被从另一侧拍了一下肩膀,我又把头转过去,看见亨特和他的狗。   “你还好吧,”他问,“你怎么是从探长家那个方向来的?”   我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借口。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呢?我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亨特逐渐皱起眉头,喉结上下滚动,拉了一把狗绳,阻止那条狗想要蹭我的腿的举动。   “你……”   “滚。”我说。 第33章   我浑身湿透,在砸一扇门,门板晃动,发出连续不断的嘭嘭声,拳头开始隐隐作痛。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扇大门愿意为我敞开呢?我真的很孤独,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但与我无关。   突然,门开了,我跟着向前栽倒,被一个人托了一下肩膀,站稳。我抬起头,看见西里安。他眼中的困惑让我感到很羞耻,想要马上逃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请自来,明明他每一次邀请我都没有赴约,我一回过神就站在这里了。我含糊地道歉,转身欲走,身体踉跄了一下,又一次被他拉住了。   于是我现在坐在西里安家的沙发上,身上穿着他的衣服,水珠从头发上不断滴下来。   “你是一路淋雨来的吗?”他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连打了两个喷嚏。   西里安笑起来,目光很柔和。“你喝醉了,苏伊。”他说,去拿了一条毛巾,罩在我的头上,另一只手里端着玻璃杯,我从里面嗅到威士忌的味道,正要伸手去接,他却一抬手绕开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西里安,”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   他把杯子递到我的嘴边,我躲了一下,然后试探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刚咽下去,身上就暖和了很多。   “你为什么不回家?”他问。   “我杀了人。”   他的手甚至没有颤抖一下。   “你不害怕吗?”   西里安不置可否,好像只是个玩笑。他把玻璃杯远远地放在一边,用毛巾擦着我的头发。我愣住了,手足无措,只有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这样给我擦头发。   “会不舒服吗?”他轻轻问,如果不仔细听的话,很容易就错过了这叹息一样的问句,“我救助过很多动物,但没把人带回家里过。”   “那些动物都在哪儿呢?”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死掉了。”   “都死了?”   “它们都……”他说着,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有些太老了,有些病得太重。冬天雪地里有很多小动物,有些只是僵住了,有些……我把它们带回家,才发现已经死了很久。”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因为很可怜,”他说,低下头,和我四目相对,我从那双灰色眼睛里看见怜悯,“你也很可怜,苏伊。”不知什么时候他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食指拂过我的眼睛、嘴角,“仔细看,於伤还没有完全消失。”   “已经不会痛了。”我颇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脖子,他就收回手。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很可怜,我只是……不,我真的很可悲。我开始难过起来了,手指绞缠在一起,把指甲剥得已经再也无处下手。我向他再讨了一点酒,语无伦次地说起我和探长的事,说到他和那个小孩子,西里安的眉头紧紧皱了一下。然后我说到我在酒吧里看见那群人,我如何跟着他们,翻窗进探长家,我分辨那些药,最后引诱探长自杀。我不知道他真的会死,我说,我以为死的那个会是我。   西里安坐在我旁边,认真地听着这些酒后的胡话,如果我能看见忏悔室幕帘背后神父的表情,我想那种神情不会比现在的西里安更悲悯。他的存在让我感到困惑,一想到这种人真实地活着,就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悲哀。   “你会告诉别人吗?”我问。   “告诉别人什么?”   “我杀了人的事。”   “你太累了。”他温和地说。   我想,如果这时候有谁愿意抱我一下就好了。西里安真的搂住了我。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哽咽:“是的,我太累了……”   你会告诉别人吗?过了一会儿,我反复地问他,去立案吧,判我死刑;然后立刻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说法,不,我只是喝醉了,求求你不要这样做……我的眼睛肿痛,已经哭不出来了,几乎像动物一样干嚎着,暴露出令我颜面尽失的丑态。   我很冷,浑身湿漉漉的,不断地靠近他,和他紧贴在一起,试图汲取西里安干燥温暖的体温。他微小的躲避的动作有点刺伤我了。但我在这一刻变得不知廉耻,太想确认什么,凑上去笨拙地啃咬他的锁骨,去亲吻他的脖颈,西里安一直在慌乱地躲着,但似乎并没有真的厌恶。   “你的眼睛很蓝。”他说,下一刻又像下定决心似的,把我从他身上扒下来,“你喝醉了,苏伊,我们不能这样做。”   “你拒绝我,是因为我老了吗?”   ……   ……   ……   “你的眼睛很蓝,”做的过程中,西里安一直看着我,好像我的长相有什么稀奇似的,“你看起来随时就会碎掉,苏伊。”他用手拂开挡住我视线的湿发,用指腹蹭掉从眼角溢出来的泪水,细细密密地吻着我,让我陷入了惴惴不安之中。不知为何,一想到会失去这种原本就不属于我的温柔,我几乎感到疼痛。   “不要离开我,向我保证,你不会推开我……”我胡乱地叫着很多人的名字,玛蒂尔达,苏珊,不知道为什么是苏珊;唯独没有西里安。我们认识得太晚,他还不是我喝醉了能想得起来的那种人。   “我会一直在的,苏伊,”他说,“直到你好起来。”   ——   在这一章里西里安捡来了被雨淋湿的狗狗(而且还把狗睡了)   啊!这几天虽然没有更新,但是我几乎每天都在写文……那边稿子很不顺利,所以还是来写一点新鲜苏伊吸一吸(暴风吸入.gif)这一章里很坦诚很可爱呢。   这几天还把一美的电影又轮了一遍,今天看了污垢,这部好像是我上高中之前看的了,过了这么多年,再看就跟新片一样,好可爱呀啊啊啊啊啊詹一美,虽然他年轻的时候的确很漂亮,但我觉得他最有韵味(?)就是三十几岁这段时间,有点胖了,胡子拉碴,变得毛茸茸的,可爱,想日。   当年跟我天天聊欧美明星的朋友看完污垢被一美在《污垢》里的女装吓坏了,可是我感觉好那个耶!我是觉得异装很色的点就是不协调感,男人身上过小的不合身的女装,脸上拙劣的妆容,浑身散发劣质香水味,一种挥之不去的廉价感,好像随便怎么对待都无所谓…………   没有更新看的日子来看污垢吧!如果找不到片源可以来微博私信向我要,不过我的是720p的 第34章   第二天早上,我一个人从床上醒来,推门走出卧室,看见西里安在楼下客厅煮咖啡。“早上好,”他抬头看我,“咖啡马上就好了。”   我走下楼,接过西里安递来的热咖啡,苦涩的香气弥漫开来。的确是很不错的咖啡,我说。而西里安看了看我,说:“你看起来好多了,应该随时都可以走。”   他的态度几乎让我有些吃惊。“呃,是的,”我说,“我正要走了。”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他:“你今天要去上班吗?”   他看了一眼日历:“当然。”   我不知道他听到今天的新闻时会作何感想。在心里,我近乎恶意地想象着西里安听闻探长死讯时惊骇的表情,但当我用余光看他,就知道我想象中的一切都不会在现实里发生。尽管他很快地喝完了咖啡,却还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好像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并不在乎。   **   我步行回家,远远看见我家门口站着一个红发的人影。脚步停顿了一下,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亨特。他看起来很不修边幅,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紧绷和焦虑的气息。   走到我家门前的台阶下,我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了?”   “小羊去哪儿了?”他问。   “……什么?”我茫然地问。   紧接着,他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掼在墙上。我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听他在我的耳边大吼:“你把我的狗弄到哪里去了?”   我吓了一跳,使劲把他推开,他踉跄下了台阶,差点跌倒在地。我和亨特面面相觑,他的眼睛通红,马上要哭出来了似的。   “……你真的不知道?”   我摇摇头。   亨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好像瞬间被击垮了一样。考虑了一会儿,我打开门,示意他进来。   亨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杯咖啡,把杯子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咖啡的热度把他的手给烫得发红,他却好像无知无觉,我甚至不敢开口破坏这一阵沉默。   “今天早上,我发现小羊不见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呢?”   “小羊很怕生,只有见到熟人才不会叫。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它怎么会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昨晚回去之后,你的前院门关了吗?”   我问完之后,他沉默了,垂下头,只让我看到他的红发。“小羊以前从来不会乱跑。”他说。我从他的身上闻到了自责,那是一种湿乎乎的眼泪的气味。   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见亨特说出对不起这个词,只是在此情此景下,我也感到非常压抑。虽然亨特是个混蛋,但我也不讨厌他的狗,那只傻乎乎的金毛犬,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们没有再说什么,他喝完了咖啡,我给他续了一杯热牛奶,闻着牛奶的气味,我又想到他和他的狗淋着雨站在我家门口的那天。亨特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离开时,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不是把你想得太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我的脑袋里装的全部都是我自己的事。   亨特走后,我开车去药厂进购药材,再运到芝加哥去。路程很长,看着沿途称不上风景的枯燥景色,低落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些。芝加哥还是热闹非凡,世博会带来了源源不绝的游客,也制造出因为各种原因头疼脑热的病人。如果这种繁荣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我想着,完全忘记了当初根本对它毫不抱有期待。   药店的伙计向我请了半天假回家探亲,我赶到时,他正准备离开。“你在打烊前回得来吗?”我问。他点点头,匆匆走了。我坐在柜台上,戴上眼镜,看记事本上记录的一些个人订单,按需求配好药,等顾客上门来取。第一个来的是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我的老主顾,丈夫在缅因州波特兰经营一家苗圃公司,而她自己也热爱园艺,最初的那些年不厌其烦地教会了我如何将玫瑰种活。   “好久不见,赛德斯先生。”   “好久不见。”我把装好的药连同找零交给她,她没有急着走,转而问我的花怎么样了。“都很不错,只是有时候闹蚜虫。”我说。她说我在谈到花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温柔。是吗?我自己从来都没有察觉。“说到蚜虫……”她向我讨了纸和笔,写了一个配方给我,说这样可以自制药水来除蚜虫,我打算回去就试试看。   下午六点还差一刻,我的伙计回来了。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我终于可以回家。一想到有办法去除玫瑰叶片上的那些蚜虫,喜悦就涌上心头。   回到家,一打开门,就看见布彻尔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流理台上,身旁的炖锅冒着热气。“苏伊,”他放下书,“你回来了。”   “嗯。今天有发生什么事吗?”我应了一声,把那张配方从口袋里掏出来,开始尝试配置药水。布彻尔摇摇头,凑过来在我身上嗅了一下:“你该洗澡了,爸爸。”他靠我太近,我的左边耳朵有些发热。   “知道了。”我说。我从阳台上把浇花壶收进来,打了一点水,去院子里浇花,水珠挂在花瓣上,在淡漠的暮色下微微闪光。我的花种得很好,如果要说我有什么优点,那可能就是这种当园丁的能力了。   忽然,我注意到花圃的角落里有一小丛玫瑰变得萎靡,我一开始以为是蚜虫,捻了捻花瓣,发现卷边微微干涸,不像健康的花瓣那样,摸起来像一层薄而湿润的皮肤。这种状态更接近缺水,只有花店里那些剪下来的花枝会呈现出这种将死的形态,怎么会这样?我戴上厚麻布手套,小心地拨开花丛,这一丛花下的土是松的,表面微微隆起。   我感觉不太对,找来了铲子,翻开松土——底下露出了一片沾了泥土的暗金色的毛发。我愣了一下,惊恐地把土全部拨开,就这样,土里露出了一条狗的全貌,它吐着舌头,嘴角的毛发上沾着已经干涸结块的呕吐物,眼睛还微微睁着,散发出一股不详的气味。   铲子从我手里滑落在地上。   我呆滞地看着这片狼藉,良久,把手套从手上一把脱下来,甩在地上,冲进房门,“布彻尔·赛德斯!”我大喊。   布彻尔·赛德斯正在把汤舀进碗里,头也不抬,只是手抖了一下。“对不起。”他说。他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碗,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它托起来,轻轻放在餐桌上。我不确定这是否为一种挑衅。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布彻尔,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有一天,说不定会把我也杀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不可忍受,手又一次开始发抖。我想说点什么,话说出口,却变成了毫不相干的内容。   “你把我的花全都毁了,你明知道,那是玛蒂尔达……”我说。话说出口就感到挫败。说到底,一切言语在这一刻都不再有意义。我能把他怎么样呢?就算他有一天要害死我,我也只能数着日子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而已。   “我知道,那是妈妈的花,”布彻尔说,“妈妈已经走了,别的那些人也都会离开的。只有我会永远陪着你,爸爸。”   他脱下手套,随手叠放在一边,朝我走过来。我看着他,动弹不得,只有双手还在不自控地发抖。布彻尔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肩头很快被打湿了,我不能明白他为何而哭。我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他,而现在已经太迟了。我的所有精力都在无止境的内耗中磨损殆尽,既无力处理任何关系,也不能收拾生活的狼藉。   “先吃晚饭吧。”我说。 第35章   晚饭后,我戴上手套,把那条狗从花圃里挖出来,埋在后院的树下,做完这些已经是晚上七点。月光如雾,更远处的地平线上还有一抹未褪尽的暮色,我听见楼上传来开窗的声音,循声望去,布彻尔从窗户那里支着脑袋看我,把笔夹在耳朵上。   我移开视线,摘下手套放在一边,回到一楼去洗澡,冲去身上的土腥味和隐约的动物尸体的气息。过了一会儿,门上响起转动门把的声音,但我已经落了锁。打开门,布彻尔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注意到我的视线才迟钝地笑了一下。我忍住了后退一步的冲动,告诉他:“我要出去了。”   “你都洗过澡了,要去哪儿?”   “去自首。”说完,我绕开他,把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抖了抖穿上,往门外走去。   “你不会的,苏伊。”   他在身后说。   是的,我不会,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和老迈的点灯人擦肩而过。又走了一段,路灯下有个人影,是亨特。他把一张纸贴在灯柱上,对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头顶上无数飞虫绕着灯光转来转去。他弯腰从地上提起一只小桶,腋下夹着一叠纸,面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朝我略一点头。   我本想说什么,紧接着就看着他在平地上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桶翻倒在地,乳白色的浆糊倾倒出来;他急忙去拾起,腋下夹着的纸张又纷纷落在地上。我帮他把纸一张一张捡起,摞成一叠。那些纸是寻狗启示,每张字迹都工工整整,最顶上简笔画着小羊吐舌头的样子,少说有二三十张,足以贴在小镇里每一盏灯下。   “我和你一起,行吗?”我问。   亨特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想说你画得很好,很像,又怕这话惹他难过。我们无言地并肩走着,走过每一盏灯,亨特都把浆糊刷在灯柱上,我把纸往上贴,这样枯燥的合作不断重复,到最后我已经记下了纸上的每一个字,一种近乎针刺一般的酸楚涌上心头,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而我不能告诉他。   “这应该是最后一盏灯了,”他转头对我说,“谢谢你,赛德斯先生。你本来要去做什么?我送你吧。”   我随口说:“本来打算去喝一杯。你想和我一起吗?”   亨特摇了摇头:“今天不想见其他人。来我家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会儿就同意了。   回去的路上,亨特跟我说起探长的死讯。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提了一下,故作好奇地追问下去。   “自杀?想来也是,”我说,“好啦,今晚不谈这个。”我转而说起他刚搬来的时候,我说我那时特别讨厌他。亨特抓了抓他的红发,把两手插进口袋,又拿出来。   “你现在还那么讨厌我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很恼火。”   他笑了一下,好像很局促,紧接着说:“对不起。”   “什么?”我问。   他说:“我不是故意要嘲笑你的。我也会做苹果派,下次……”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我的鼻腔酸涩,可那种心情我一时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随着开门时卷进屋内的风,一只纸团滚落在地上。我们到了亨特家,他的屋子看起来很杂乱,桌上有一盏未熄灭的酒精灯,散乱的炭笔,还有一些面包屑。亨特拦在我身前,用纸篓把桌上没用的东西都扫干净。我帮他捡起地上那团纸。他去洗了两只玻璃杯,我们喝威士忌,跟那天晚上在西里安家里喝的一模一样。西里安,我想,不知道为什么一晃过这个名字就感到有点不安。我记得昨天晚上做了,而且还是我主动求欢,可是仿佛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悬而未决。   叮。亨特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有时不知道你在想谁。”   “噢,没有,”我说,“我只是在发呆。”   我把目光放空,直直地看着前面的地毯,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我的脸上,我转过头,亨特毫不避讳地对上我的眼睛。   “我能给你画张像吗?”他问。   “你今天很累了。”我说。   “不,我很无聊。所以,来吧,坐下,就坐在这里。”   他这样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了。就在此刻,我会同意任何要求的,哪怕我本身的价值微乎其微,没有什么能真的作为补偿。   亨特拉着我坐在画板前,我很不自在,整个人都僵住了。全程,我只是坐着,任由他时不时过来把我摆弄来摆弄去,他说我是他画过最蠢最没灵气的模特,骨相也不好。“哦,那你赶紧停笔吧。”我说,忙不迭站起来,被他一把拽住。   “你生气了吗?”   “没这回事,”我说,“只是我又笨又难看,实在不适合被画下来。”   “你生气了。”他笃定地说。   我懒得再和他争辩。   亨特认真地看着我,说:“平心而论,你长相很好,苏伊。”听到这样的夸奖,我几乎有些惊讶,而且总觉得下一句又会是讽刺了,但他接着什么也没说,握住我手腕的手也没有松开,并且用指腹轻轻磨蹭着我小臂的皮肤。他试探着揽住我的肩膀,然后抱住了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用看你也能想起你的脸来。”   近乎邀功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好在他似乎也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我刚搬来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很不错,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而且你那个儿子看起来也怪怪的。”   “别扯上布彻尔。”我打断了他。   “好吧,”他说,“那我可以吻你吗?”   显然他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话音刚落,吻就落了下来。我对这种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好像它让人变得亲密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近乎爱意的感觉,我焦躁不安,拨开他环住我腰的胳膊,偏过头去点了一支烟,很快,那种让人不安的意味就消散了。没人再回头去管画的事。他借着我的手吸了一口烟,盯着我看了很久,说他最喜欢我的嘴,半张着的,总显出很困惑的微醺似的表情。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这么无辜呢,他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经有四十岁了?你是故意要引得别人对你做些什么吗?   “没错。”我说,尽管事实远非如此,我只是天生有点兔牙。亨特听后,反倒忽然变得寡言,耳朵慢慢红了起来。我喜欢他受到我吸引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你好像很难过,苏伊,为什么?”亨特问。   “我感觉……不,去他妈的吧。”我说。我不愿意去形容我现在的感受。如果只是朦胧地感到苦涩和压抑,可能还可以忍受,没有确切地知道哪里疼痛那样来得糟糕。我希望他不要给我机会想那么多。   亨特把我推倒在沙发上,解开我的皮带,在这之前我先掐了烟,省得烟灰落在身上。他又一次向我索吻,我谨慎地躲开了,他显得有点失落。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也许现在做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决定。他很累,虽然还是会对调情有反应,但真正需要的只是拥抱、吻和休息。我勾住他的脖子,抬头吻了他,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始回吻,我已经不会再把他推开了,任由他紧紧搂着我,压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亨特压抑的哭声。   “你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他问。   “我答应了布彻尔要回去。”我说。我并没有真的做出这样的承诺。   “我很害怕。”   “我也是,”过了一会儿,我拍了拍他的背,“我要走了。”   **   回到家,布彻尔就在家里等我。“你去喝酒了吗,爸爸?”   “一点点,”我说,“现在想再喝一点。”我去倒了酒,他也没有阻拦,我发现他每次觉得理亏的时候都会向我妥协。我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觉得烦恼也不再那么困扰了。“你早点睡。”我说,然后回到房间,这一次我忘记了锁门。   半梦半醒地睡了一阵,有人在抚摸我,很快我就醒了。布彻尔,在昏暗的环境里,他的眼睛似乎也没有那么蓝。没有什么理由地,我突然觉得从前一直介意的仿佛并不真正重要。如果我可以满足他的话,布彻尔可以停止那些异常的行为吗?   他还是像之前那样,半强制地、有点粗鲁地做着扩张,并且俯身在耳边逼问我去了哪里,我觉得他知道答案,所以才会这么怒气冲冲。我想起我的松针须后水,疼痛之余感到一丝宽慰。   “布彻尔,”我说,“得了吧,我不会告诉你的。”   除此之外,我满足了他的每一种要求,布彻尔吻着我的耳朵,抚摸着我腰腹那些过分柔软的部分,跃跃欲试想要再来一次,而我已经昏昏沉沉地要睡过去了。   布彻尔锲而不舍地想把我弄起来去洗澡,他很爱干净:“你会生病的。”   “让我死了吧。”我说。他装作没有听见。 第37章   在这之后,我出席了探长的葬礼,在现场看见了那个曾经坐在他腿上的男孩,他还在啃着手指,另一只手被一个女人牵着,大概是他的母亲。她正在礼貌性地啜泣,时不时用手帕擦拭一下眼角。到场的人不多,可见大家对探长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他那些小混混跟班也没有来,我本来也不会来的。只是一想到能看到他躺进棺材、棺材埋进土里,就好像按步骤做完了一件事的最后一步,让我感到很安心。   葬礼结束之后是中午十一点,准备离开的时候,西里安叫住了我。“我跟你一起走一段吧。”他说。我有点想拒绝,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个位置很好,”西里安朝探长墓地的方向歪了歪头,“只是可能没有人会想来祭奠他。我听说他妹妹也受够他了。”我说这很遗憾。这之后没有任何新的话题,眼看就要沉默一路,我忍不住先开口问:“你有什么事吗?”   “有,”他说,“我想要探长的尸体。”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他是认真的。西里安站定在原地,似乎不明白我为何如此震惊,甚至摸出烟来,叼在嘴上,低头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口:“你能去帮我弄到吗?”   “这不可能,你疯了。”   “为什么?”他朝旁边张望了一下,“你反正都杀了他了。”   西里安的表情那么坦然,似乎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荒谬之处,而我的内心却隐隐震颤。风刮来一阵潮湿的土腥气,也许就要下雨了,也许清晨曾经下过雨,我不知道。似乎真有一点印象:我曾告诉谁我杀了人,但我以为这是一个梦。不敢想象醒着的我会有这么蠢。   “你在开玩笑。”我说。   “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   “我喝醉了就会说胡话,那不是真的。”   他笑了一下,食指、中指并起,比了一个枪的手势,指尖抵在太阳穴上。“来吧,”他说,“三,二……”   “够了!”我打断他,“你在威胁我吗?”   “不,不是威胁,”他说,偏过头吐出烟雾,“嗯……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吗?不如就当作那个吧。”   “你疯了。”我说,转头就走,几乎也可以说是逃跑吧。这一次西里安没有跟上来,只是在身后用他那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今晚会等你的。”   我想,我和西里安之间一定有一个人彻底疯了。在路上,我看见一个牵着狗的老人,也就是镇子里那个点灯人,每天晚上都提着工具去一盏一盏地点亮街灯,没有谁要求他这么做,当然也没有谁好心告诉他那些没人住的房子那儿恐怕不需要街灯。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不会得到回应,只有面对面地朝他点头或者招手,他才会迟钝地回以一个生涩的微笑,似乎连表情也一并忘记了。   在路上我看见了苏珊。她叫住我,看得出来话音刚落就有些后悔,但还是走了过来。听见高跟鞋嗒嗒靠近的声音多少令我有些不自在。她一走近,我就迫不及待地道歉,关于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的事,希望你不会感到困扰;她立刻说她并不在意。不,这句话不是真的。然后她问起探长的事,紧接着对自杀有一些看法,我没注意听。她似乎并不赞同牧师为自杀者主持葬礼。我把手插进口袋,假装在掏什么东西,装作自己有在听。   “赛德斯先生,你今天看起来不错,很,”她说,“平静。”   “噢,是吗。可能是因为我的人生马上就要完了。”我随口说。   说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苏珊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我马上补充说我是开玩笑的。   “在学校里,有些孩子总是用死来威胁我们,”她说,“可是,如果今天死了,明天发生了什么好事不也与你无关了吗?我是这样对他们说的。赛德斯先生,人活着还是要有希望才行。”   我低头看着她,甚至有点羡慕。在长时间的万念俱灰面前,那些景色、食物,惹人发笑的东西乃至一切都不再有意义,原来喜欢的事情因为过度的自我消耗而失去支持的作用,所有东西都在脱离正轨,却没有力气去摆正它们……这些都与她无关。我不了解苏珊的背景,但她大概就是那种尽力让自己过得很幸福的那种人,也认为自己可以指导别人过上同样的幸福的生活。   “谢谢,”我说,“是这么个道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布彻尔最近很不错,他又重新燃起对学习的热情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兆头吗?”   对,的确是。我说,忍不住低头点了一支烟。她开玩笑似的说,现在和我说话,总担心我又要哭起来了。“不,不会了。”我说,勉强笑了一下,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转身离开后,苏珊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经常哭不是一件好事,赛德斯先生,学会自我控制有很多好处。或许可以试着压抑一下自己的情绪?毕竟布彻尔只有你一个父亲……”   我的呼吸因为回忆这番话变得沉重起来,突然停下脚步,生起一种在这里和她大吵一架的冲动。我转过身,看见苏珊远得只剩下一个小点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太迟了,总是这样,何况我本来也不擅长争辩什么。   **   回到家,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起了挖尸体的事。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凶手带着尸体到另一个警察家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到他说的今晚之前还有很长的半个白天,何况我也并不是非照他说的做不可。中午随便煮了点东西吃,然后我睡了个午觉,梦见一条巨大的鲨鱼,直直冲过来,撞破玻璃缸。我猛然惊醒,听见楼下有一串脚步跑开的声音,犹豫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到窗边去看,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下楼,想去泡一杯咖啡,发现厨房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我刚刚听见的真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碎玻璃散落在流理台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团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微弱地动弹着,这太恐怖了。我小心翼翼地捏着布团的一角,缓缓向后退,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然后一下掀开!瞬间,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我惊骇得跌倒在地,看那个东西在厨房里受惊地四处乱窜,发出低哑刺耳的叫声——是一只乌鸦。我慌乱地爬起来,用椅背上搭着的衣服去赶它,直到它从窗户的那个破洞飞出去。   我提着外套,看着玻璃上那个不规则的洞,心脏怦怦直跳,近乎疼痛。这真的吓到我了。我忍不住想,这会是一种威胁——或者说警告吗?   我戴上厚手套,把那些碎玻璃都捡进垃圾桶里,扎好袋子放在门边,去穿上衣服,把钥匙放进口袋,提上垃圾袋走出去,走到一半再摸摸口袋看钥匙带了没有。我去五金店请了一个伙计来给我的窗户换一块玻璃,我和他一起抬着玻璃板往家里走,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在一边,看他把原来的玻璃从框上卸下,又小心翼翼地把新的装回去;伙计离开了以后我还坐在原地不动,直到门口传来响动,布彻尔回来了。   我没有跟他提起玻璃的事。吃晚饭的时候,布彻尔说起了探长的死,显然心情不错;对我的无动于衷有点不解。   “你今天心事重重的,爸爸,”他用叉子敲了敲我的盘子,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神了,“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说,把最后一口面吃掉,去水池洗盘子。   到了晚上,彻底天黑了之后,布彻尔去浴室洗澡,我听着里面的水声,悄悄穿上外套,去后院提上木工工具箱,开车前往墓园。墓园里的道路只能行人,我把车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停好,然后提着箱子徒步走过去。四下张望,夜晚的墓地非常静寂,月光均等地洒在石制墓碑上,好像也正在注视着我。我感觉到勇气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再这样站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也许就要落荒而逃。   我开始行动了,戴上手套,用铲子挖开第一抔土,剩下的事情就变得容易做了。我尽量不把土扬得很高,只是松松地堆在两边,一会儿方便重新填回去;大约挖了六尺深,铲子就碰到硬物,把表面的土层拨开,棺材就露了出来,光是露出棺材的表面还不够。我又向下挖了一点,直到棺材盖全部露出来,划了一根火柴照明,棺材钉得不牢,只是四角各有一根长钉。我先用起订撬棍夹住钉头,一只手扶着棍末,抬起脚尽力往下踩,四颗钉子依次被撬出来,然后把撬棍的扁头插进缝隙,轻轻一撬,棺材盖就开了。我把它斜靠在旁边的树杆上,转过头来,看着探长的尸体,不需要低头就已经能闻到微弱的臭味,半个头凹陷下去,迸出的血和脑浆已经被擦干净,他的尸斑浮现在下半张脸上,和那些灰褐色的老人斑混合在一起。我感到有点恶心。   我把探长的尸体搬起来,放在地上,棺材盖和土尽量按原样弄回去,这些事情做完了才发现我忘记了脚下的四颗钉子,我想了想,把它们随手抛进灌丛里。我把探长的尸体从地上捞起来,像驮着一个醉汉那样,让他的手绕在我的肩膀上,我搀着他——或者说拖着他往外走。他的墓地位置确实很好,离墓园的后门挺近,我也不需要走太多的路。把他塞进后备箱,驱车前往西里安家,远远地就看见他的房子每一扇窗户都亮着,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样。   “你来了。”没等我敲门,他就自己从屋里走出来,伸出手来想碰我,被我躲开了。“你看起来吓坏了,苏伊。”他说。他说了之后我才发现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在后备箱里。”我说。   他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时间还早,你和我一起去吧,借用一下你的车?”   “什么?”我问。   但很快我就跟他一起上路了。西里安开车,我坐在副驾,不知道他要开去哪里,直到车停下来,我才发现这是个医学院。门卫打开大门,探出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地缩回去,过了一会人另一个人推开门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空担架的年轻人。西里安下车,帮他打开后备箱,我听见那个人说:“哎呀,这个……颅骨肯定不行了,不过总得来讲还不错,谢谢你。”   车摇晃了一下,明显一轻,我看见那三个人抬着尸体走了。西里安关上后备箱,坐回驾驶位,转头看了看我,说:“辛苦了。”从兜里掏出薄薄一沓钱,数了一半给我。   我一动不动,也没有伸手去接。僵持了一会儿,他把两叠钱都收好,分别放在左右两个口袋里,问我要不要去他家洗个澡。   “不。”我说。   “你身上的味道……可以直接回家吗?”他问。这使我犹豫了,最终同意了他的建议。路上,西里安明显心情不错,而我感觉很不好。   西里安竟然靠倒卖尸体给医学生赚钱,我忍不住想,他每天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是因为偷盗尸体很累吗?   “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你再威胁我也没有用,我不害怕跟你鱼死网破。”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威胁?”   我也几乎开始吃惊了。如果今天下午那么低级的恐吓手段还不算威胁,什么才算?难道真的要掏出枪来吗?   “我的玻璃,”我说,“你还是把钱给我吧,毕竟一块玻璃也并不便宜。”   西里安停下车,把钱递给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以为你是自愿的。”   “怎么会有人自愿干他妈的这种事?!”   “可是你都自愿跟我上床了啊。”   ……再跟他多说一句,我就要气急攻心引发过呼吸症状了。然而,西里安这一连串的表现都好像真的对我的玻璃被砸破这件事毫不知情,可是不是他还能是谁?探长的那群跟班,甚至连葬礼都没有露面。   在他家院子里停下车,我对他说:“你就这样小跑进门。”   他瞅了我一眼,照做了,跑起步来也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我下午听到的似乎并不一样。我把困惑咽下去,借用他家的浴室冲了个澡,外套上沾染的味道久久不散,西里安主动提出要帮我洗,我就把衣服脱在他家,打算穿着单衣回去。   “你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问他。我当然指的是倒卖尸体的事。   西里安递给我一杯热茶,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子,眼睑低垂。   “我需要钱,”他说,“我妈妈病了,癌症。我没有钱。”   说完,他就自顾自陷入了回忆当中,一瞬间皱着眉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然后又归于普通的、因为太过于长久而不再那么浓烈的哀伤之中。 第38章   我到家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打开玄关灯,不远处的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说:“你去哪儿了,爸爸?”   “噢,布彻尔,”我想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外套并不在我自己手上,“这么迟了还不睡觉,明天怎么上课?”   “明天是周末。”   “我忘了。等等,周末就可以不睡觉吗?”   “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我说,“这里是我家,我总会回来的。”   布彻尔不置可否。他把右腿架在左腿膝头,左手随意地搭在脚踝上,转过头来,沉默地看着我,就好像斗殴之前的造势一样。我和他对视片刻,转身去厨房接了杯水喝。布彻尔一直在看着我,那种视线如有实质,已经远远超过了令人感到冒犯的程度。   “你……”我正要说什么。   “晚安,苏伊。”他说,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嘿。”我说。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他的身影走进视线的死角,有点想发火,又隐隐有些畏惧,这些考虑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全部郁积在心里。有一半的我正在考虑考虑现在上楼杀了他再自杀的可能性;而另外一半的我在路过布彻尔房门的时候停下脚步,担心他没有盖好被子。   最后我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   第二天白天我和布彻尔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一起去了集市。他不会讲价,如果没有我,会花出去很多冤枉钱。卖新鲜牛奶的农夫牵着一头奶牛,除了牛奶,还同意半个便士卖给我们一只盛奶的陶瓶。布彻尔嫌我拿东西不稳当,一手把瓶子抱在怀里;另外还有一大袋杂物,我们并排走在街上,一人提着袋子的一边,就这样在阳光下行走,想要抽烟,却腾不出手来。这种安逸的困扰不知从何时已经离我很远,像我不该得到的。不远处,铁轨旁的碎石子开始震颤,我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火车呼啸而过。   “什么,爸爸?”布彻尔问我。忽然之间,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下午我去芝加哥收了账,月底,一些老主顾的欠款陆续还来,跟伙计核对账本后发现还剩下一个人,我没有上门去催,留到下个月吧。数钱时,我特意抽了几张放进另一个口袋,回家路上拐去警局看了一眼,得知西里安已经下班回家。我于是又拐去他家。   “你的衣服还没有干透。”西里安把外套收进来,递给我,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钱给他,他没有收。   “这是贿赂吗?”他问。   我摇摇头:“你妈妈在哪个医院?”   “很远,”他告诉了我,但仍然拒绝收下那些钱,“我不需要你可怜我,苏伊。”   “我从来不可怜谁,”我说,“如果当作我买你一个吻呢?”我疯了。瞬间我就这样想到,怎么会脱口而出这么可笑的话来。西里安转过头来,抬起眼睛,有点讶异似的,微微张着嘴,然后朝我走来。我正要说对不起,结果他低头在我嘴角吻了一下。   “得了吧,没人会为这个花钱的,”他说,“茶还是咖啡?”   “咖啡。”我说。   我坐了一会儿准备告辞,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小雨。西里安跟我一起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绵绵的雨幕,他问:“留下来吃晚饭吗?”   “好。”我说。尽管布彻尔还在家等我,他会杀了我的。   吃饭的时候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当然,也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西里安看上去就像一个悠然自得的局外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能以自己的方式自处,有时真想把他拆解开来,看看他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听你说话真想叫警察,”他说,“然后发现我自己就是。”   我都没发觉话从嘴边漏了出来,好像面对西里安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太多。当你面对帘幕背后的神父,空无一人的小教堂里的圣像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原本不会宣之于口的话。“有人说过你很像圣像吗?”我问。西里安又露出了很惊讶的神色。   “有这么……神圣吗?我昨晚还以为你彻底对我失望了。”   “不,我指的是,”我想了一下,“不管好事还是坏事发生,你都只是看着。”   饭后,他去洗碗,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这场面有点太……太像在家里了。我不告而别,离开的时候,把钱压在玻璃杯下面。   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没有停,但也没有变大的趋势。走到半路,不远处跳动着火光,哪里着火了?再近一些,好像是我家的方向。我的心跳顿时加快了,头脑一片空白,赶过去一看,才发现着火的是亨特家。小镇里的很多人都赶来救火,我在亨特家门前看到了穿着睡衣的他本人,抬着头,愣愣地看着房子在细雨中闪着火光,腾起的烟雾溶解在夜色当中。   我震惊得不知应该作何言语,只是用苍白的话安慰他说:“火势已经很小了……”   而亨特只是摇摇头。   “我的画都在家里。”他说。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火终于灭了。火势并不大,房屋的框架看来没有受什么影响,只是二楼的外墙被熏得焦黑一片。亨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一个人回到房子里检查损失,他走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我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他很可怜。最后大家都散去了。我也回到家,我看到布彻尔坐在客厅,就像昨天晚上那样,转过头来看我。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是你做的吗?”我问。   “你去哪里了?”他反问我。   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卷起袖子,走过去,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揪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布彻尔?”我朝他大吼,“你还想害死谁?”   布彻尔紧抿着嘴,牙关紧咬,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他握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推开,我们两人都踉跄了一下。“我能怎么办?”他反而向我走来,步步紧逼,“我只能看着他抢走你吗,苏伊?”   “什么?”我问,“你以为我和亨特在一起?”   “我不知道,所以我问你去哪里了。”   “……你给我等一下,”我问,“那如果今天我在他的屋子里呢?”   “你不在。”他说。   “如果他妈的我在呢?!”   我冲上去给了他一拳,布彻尔不留情面地回击,就砸在我的右脸。我伸手摸了一下嘴角,倒吸一口冷气,那一块肿痛的皮肤好像格外地烫。布彻尔怔怔地看着我,没有道歉,随后眼神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冷漠。我不知道那原来是那么伤人的眼神,比疼痛本身更令人难过。   “布彻尔,如果我在呢?”我又问。   布彻尔没有回答我。 第39章   “太遗憾了……”我说。   亲眼目睹亨特家的惨状就会知道这一切远不止是抱歉所可以表达的。哪怕随口说出这种礼节性的话,我也并不能真的和他所蒙受的损失和痛苦共情。亨特的家里一片狼藉,他说自己分明记得上楼前熄灭了酒精灯,可昨晚就是桌上的灯火倾倒,点燃了画纸,窗帘,沙发,从一楼烧到了二楼。   他放在家里的画并不多,都是自己舍不得出售的得意之作;现在它们大多已成灰烬,或只剩下熏黑的画框。第二天当我见到亨特时,他看起来疲惫得惊人,眼下青黑,同时又或许因为感到焦虑,反而显得异常亢奋——他不断地走来走去,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那些画。我听着,隐隐感到惊恐,因为在我看来,他指向的那些画作都没有什么不同,那些已毁了的艺术,哪怕经过讲解我也很难想象出原貌。   后来我们谈到未来的去向,修缮这栋房子需要不少钱。我对他说:“你在这里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以后会有很多个瞬间让你突然想起来。换个地方吧。”   这里面当然有我的私心,不过是为他考虑的。布彻尔害死了他的狗,还想纵火谋杀他,虽然这次没有成功,下次却不知何时还会发生什么。当然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他,如果他能自己离开就好了。   亨特听后陷入了沉默。他当然不可能一口答应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他大概也已经习惯了这里。   我对他讲起我的前妻,玛蒂尔达,离开我之后去了纽约。那栋房子本来是我们两人的,后来只属于我;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有时候看到她曾用过的东西,还是会莫名觉得疼痛。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想到她吗?”他开了个玩笑。我这时才发现亨特和我坐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而且他正在看我,或者说注视我。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凝视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看到瑕疵,我感觉我经不起细瞧。   “你是不是胖了?”他突然问。因为亨特刚刚一直在看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进而有点难堪。真的是这样吗?我胖了,在经过这么多本该令人憔悴的事情之后?话音刚落,亨特不打招呼地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肚子,我吓了一大跳,恼火地拍开他的手;结果他伸出另一只手,这次是戳了我一下,发出一声嗤笑。真是有毛病!我正要开口骂他,他却凑上来吻了我。这一连串的举动把人搞得晕晕乎乎的了。   “你胖了,胖了一点。”他笃定地说,手却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我没有你这么年轻,当然也不……不漂亮了,”我说,把他从我身上扒下来,“既然这样,你还是去找别人去吧。”   “说什么呢,”他看了我一眼,“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被酒精泡发了的醉鬼,很难想象你更难看或者更好看的样子了。”   他又一次吻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处盖下他自己的印章,像要确认什么。他这么说,我更觉得我只是他的一个权宜之计,一个备用的选项,还是不太有前景的那种。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比我可悲得多,亨特起了反应,这是我跨坐在他腿上的时候感受到的。他对一个多次间接地伤害了自己的混蛋产生了欲望。   “来吧,坐到我腿上。”他扶着我的腰,手指微微陷进皮肤。可能我真的胖了,这样想着,我忽然焦虑起来,有种即将要被嘲笑和抛弃的危机感。这种担忧在大汗淋漓的呼吸中漏了出来。   亨特的回应就是凑在我耳边说,“不想让人嫌弃你的话就再卖力点吧。”   我因为感到耻辱而呜咽起来。亨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个不情不愿的拥抱。他不断地啄着我的耳廓,颧骨,眼角,同时一点儿也没有放缓速度,只是突然用柔和的语气说:“那不是真的,苏伊。”   “……什么?”   “你是一个柔软的动物,”他说,“哭起来的样子很可怜,很脆弱。但是最好不要再露出这种表情,别人只会更想伤害你。”   “只有你会这么想,因为你是个混蛋。”我说。   “换个姿势,”他从里面缓缓拔了出来,“混蛋想用后背位。”   亨特的风格是勉强还在分寸之内的粗暴,我跪在地上,受过伤的那一侧膝盖隐隐作痛,一开口却都是哽咽,甚至连叫停都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停-停-停下!”我说,“我膝盖痛。”   他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我拉起来。“哦,对不起。那咱们再换个姿势。”   **   浴室里传来淋浴声,我侧卧在床上吸烟,心情异常复杂。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开门声。床垫摇晃了一下,我转过头,亨特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坐在床边瞅着我,伸手向我讨烟来抽。我把烟递给他:“这是什么眼神,恶心死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伤人?”他问。他竟然好意思说这种话。亨特默默地吞云吐雾,好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搬走了,小羊怎么办?”他说着推了推我,“也许它只是跑远了,有人找到它呢?你觉得呢?”   我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他。   “我不会搬家。如果有人找到了狗,但找不到你,我会出门把小羊接回来,然后联系你。”   “哦——这么说我要搬走了,但你还想要我的联系方式。”   “什么?”我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要点脸吧。你那个不值钱的号码贴得满镇子都是了。”   亨特没有接话。也许是我提到寻狗启示让他难过了,我有点后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也许是时候回家看看了。我跟你说过吗?我有一个大哥,年纪跟你差不多。啊,苏伊,你今年多大?”   “回家,你是指回英国吗?”   “爱尔兰。”他纠正说。   “好吧,爱尔兰,”我说,“真远啊,但能回家是好事。我都没有家可以回了,兄弟姐妹们各过各的日子。”   “你还没回答我另一个问题呢,苏伊。”   “那重要吗?我很老了,相比起你来说。想想看吧,我儿子看起来和你几乎差不多大。”   “哦,说到你那个儿子……”   “别提他,”我打断了这个话题,“咱们说点别的事。”   亨特想了想,事无巨细地说起养狗的事。他似乎很笃定会有一个人捡到小羊,找上门来,发现他已经离开,于是把小羊寄到我家。他似乎希望我能一下子成为一个养狗专家,把他的金毛犬养得油光水滑,直到他回来把它接走。说到兴起,他随手灭了烟,跳下床去找来纸和笔,列了一些“最重要的注意事项”,少说有十点,而且越来越多。   “一周洗一次澡,遛狗回来用湿毛巾擦爪子”他这么写,我却读出“我很想它”;“它会站起来,小心它偷吃灶上的食物”,我读出“我很寂寞”。我看着他越写越快、越写越潦草的字迹,逐渐铺满了纸的一面,不敢也不舍得打断他。   这太让人难过了。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真的会离开。我陪他去买了船票,经过我的建议,他选择了周三出发的那班。因为大火,他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了。   “明天你会来送我吗?”亨特转头问我。   “我会的。”我说。   回家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布彻尔,当然略去了我会给亨特送行的那段。   “意思是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吗?”他问。   “我不能给你打包票,”我说,“但基本可以算是吧。”   我本以为布彻尔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但他似乎只是听见了而已。我以为他还生我的气,然而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掀开被子,发现布彻尔抱着枕头出现在我的床上。   “你不能总是这样,你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么点大了。”我说。我也知道光是这么说他是不会起来的。布彻尔背对着我,发出闷闷的笑声。   星期三上午,我送亨特去港口,亲眼看见他提着箱子走上舷梯,船开了,人群涌上甲板,他也在其中,对岸上的我挥舞帽子。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艘船渐行渐远,直到上面的人影再也看不清为止。   ……   距离亨特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周有余。   起初,布彻尔还不太相信亨特就这样走了,过了两天才终于接受现实。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最近总觉得他看起来没有前段时间那么讨厌了,我又可以重新爱他。   一天我坐在店里,百无聊赖地翻看报纸,时不时抬头看向挂钟,计算着伙计回来接班的时间。门口的铃铛一阵响动,有一个醉鬼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问我:“大夫,头痛吃什么药好?”   我从眼镜上面睨了他一眼:“白天少喝点酒最好。”最后我给他开了布洛芬。   傍晚我回到家,看见有个人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一头毛茸茸的红发。我眯起眼睛看了一阵,急急忙忙赶过去,竟然是亨特!他也看见了我,从台阶上站起来:“原来你真有工作啊,苏伊。”   我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回事?”   “……什么?”   亨特告诉我他半路跳船上了岸,坐火车回到芝加哥。于是他就变成了我现在所看到的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说,他在火车上看到一个醉醺醺的人,同行者说那醉鬼拥有十数家工厂的生意人,可每天还是很痛苦。他说他看到那人就想到了我。他的所有话都变成头脑里嗡嗡的轰鸣声。   “我不明白,”我说,“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就一点都想不到吗,苏伊·赛德斯?”他说,显出有些恼火的样子,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捏在手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不会告诉他我的儿子吃他的醋,而且还想要他的命,我不会这么说的。我一时头脑混乱,觉得一切都复杂过头,根本无从解释,哑然半晌,只好半哄骗半敷衍地对他说:“最近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很难说,太混乱了。你先回去吧,好吗?家里住不了就去找个旅馆,走吧,算我求你了。”   “什么?喂!……”   勉强把亨特赶走后,我走进家门,身心俱疲。迟钝地把外套脱下来,想扔进洗衣篓里。浴室门关着,里面传来淋浴声,我敲了敲门:“布彻尔,我进来放件衣服。”水声没有停,也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点不安,拧开门把手,我看见布彻尔衣着整齐,坐在盛满水的浴缸里,眼睛紧闭着;水龙头源源不断地放着水,那些多余的水从浴缸里满溢出来,他的手臂搭在浴缸外,红色的血不断地流淌下来,和清水混合在一起,很快地被稀释了。   我清楚地看见并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却一时间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外套从我的胳膊上滑落在地上,瞬间,我突然回魂,连滚带爬地冲上去,把布彻尔从水里抱起来,反复呼唤他的名字;他泡在温水里,身体还是温热的,血不断地从他手腕上的伤口涌出来。我用虎口锢住他伤口上半寸的皮肤,捏住血管,布彻尔的身体不断下滑,已经失去了意识。我想用布条给他扎住、止血,然而一松手,血就重新向外涌。   “救命!救救我!有谁……”我哀嚎着,满脸泪水,曾经学过的所有急救知识在此刻都失去了应有的作用,手止不住地颤抖,因为惊恐和晕血,一阵一阵地晕眩,并且呼吸困难、肺部疼痛。我绝望地深呼吸,倒数三个数,强迫自己放开布彻尔,试图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布条,却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只能脱下衣服,脚踩住下摆,用牙齿咬住领口,硬生生撕开衣服,手忙脚乱地将他的伤口扎住。   我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两次都没有成功,他比我高得太多了。我半拖半抱着他向门外走,我的右腿使不上力,只能缓慢地、一蹭一蹭地挪动。我的眼泪流进领口。此时有人在外面拍门,“苏伊?你还好吗?”是亨特。   我暂时把布彻尔放下,去开门,亨特一进门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布彻尔和布彻尔手腕上被血染红的布条,吓了一大跳,“天哪。”他说。而这时我蹲下抄着布彻尔的腋下,将他的上半身抬起,要求亨特把他的腿抬起来。   “把他放到我的车上,我要去医院,”我说,“他妈的快点!”   --------------------   每一次在长佩贴更新都要把车速降低,快说谢谢卡尔(? 第40章   布彻尔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他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换成了医院的病号服,鸭绒被夹在腋下,手臂都放在被子上,一只手的手腕上缠着绷带,另一只手挂着吊针,入针处的皮肤周围有淡淡的淤青。我和亨特静立在布彻尔的床边,隔壁床的老太太好奇地往这里瞟着。   “谢谢你的外套。”我说。   亨特问:“这和我有关吗?”   几乎同时开口,我和他对视一眼,然后亨特继续说了下去。   “我敲门的时候,你不在。是你儿子……对不起,他叫?”   “布彻尔。”   “噢,布彻尔。他给我开了门。当时他看我的表情,就好像,”亨特皱起眉头,“就好像我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巨大的谎言。我听后都不知该作何表情,这种艺术家的形容。转头看着布彻尔的睡颜,此时我的心跳已经趋于平稳。“……怎么会呢,”我说,“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们的家事。谢谢你能来帮忙,现在我留在这里就够了。”   亨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走吧。”我转过头,疑心刚才布彻尔动了一下,大概是我的错觉。医生说他不会这么快醒来。我告诉亨特,方便的时候就会去找他。“你的衣服还在我身上呢。”我说,亨特犹豫了一下,终于离开了。   亨特走后,我去窗口缴交了住院费,回到病房,拉上帘子,坐在床上,就挨在布彻尔的脚边,久久地凝望着他。那一头和我相似的黑发更衬得他的皮肤像瓷一样白。他在手腕上割下的伤口只有一刀,却那么深,我还记得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看着我,目光里隐有责怪之意。我拨开布彻尔的头发,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心里升起一种柔软的隐痛。   大约一刻钟后,布彻尔醒来了。先是睫毛的震颤,他抬起眼睛,看向我,目光茫然而虚无,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嘴唇翕动。我凑过去听,听见他说:   “爸爸,让我死吧。”   我一言不发,握住他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过了一会,我对他说:“你再也不会看见他了,这次我向你保证。”   “谁?”布彻尔反问。   我放下他的手,站起来,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这两天你需要住院,布茨。”   “你要去哪,苏伊?”他着急地想从床上起来,还裹着绷带的手伸出来勾住我的衣服,那么无力,像一枝小树枝挂住了我衣服的一角。   “我要回家换一件衣服,还有些事要做,”我说,“下一次来看你的时候,我会给你带来你愿意听的消息。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我把他的手从我的衣服上解下来,站在原地,等待他的答复。半晌,布彻尔点点头。他看起来那么虚弱、柔顺,蓝眼睛像玻璃珠一般清透,郁郁寡欢地看着我,有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餍足的神情。   **   从医院出来后,我去了一趟药店,取了一只针管和奴弗卡因,伙计正要记账的时候被我制止了。“改一下。”我说。他了然地点点头。我们会把奴弗卡因低价卖给一些牙医,这些人往往为过量使用麻醉类药剂的医疗事故提供丰富的案例。我回到家,换了衣服,把药和未拆封的针管放进一边口袋,提上亨特的衣服,敲开他家的门。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布彻尔没事吧?”他颇感意外地说,然后让开门请我进屋,“见谅,屋子还是这副样子。”   “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了。”我脱了谢踩进玄关,弯腰把鞋子摆正,反复调整了两次。   “喝咖啡行吗?”亨特在身后问。我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来,两手插进口袋里,又拿出来。“呃,来点酒吧。”   “你这酒鬼,”他说,“威士忌还是啤酒?”   “不要啤酒。”   我们就坐在餐桌上喝酒。我捧着杯子,把它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是的,”他说,“怎么,你不欢迎我吗?”   “没有的事,”我摇摇头,“我总不能强迫你什么。”   我仰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温暖的感觉从喉咙流到胃里,焦躁渐渐被抚平了。亨特给我又倒了酒,自己也添了一杯,我们就这样轮流倒酒、喝酒,几乎没有一句交谈,也不吃东西。开第二瓶酒的时候亨特的动作明显迟缓,起子明明就在手边,我注意到他茫然地寻找了一下。   “我曾经有个发小,”他说,“说不上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止不住地流泪,后来吊死在家里。我看见你,就觉得你和我那个发小很像,让人很担心……你看。”他用手指着我,后来干脆伸出手来在我的眼角擦了一下。   哭让人显得很软弱。持续地流泪会引人厌烦,让你失去本应拥有的尊重和体贴,眼泪是这样的东西。它有自己的意志,有时候就这样流下来,取代了情感和语言。我感到很悲伤,原本只是眼眶湿润,紧接着就难以自控,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手臂,大声抽噎:“有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亨特……很糟糕的事情……”   温热的手掌贴上我的背部,粗鲁地拍抚起来。我反复拨开他的手,朝他大吼着“你快滚吧,见到我就应该远远躲开”这样的话,他大概以为只是酒后的疯话,一点儿也没有害怕、躲避,甚至玩笑着说:“我看你一天到晚都在喝酒,没想到酒量这么差。”但他才是已经醉了的那个。亨特随手把杯子拨到一遍,玻璃杯给推到桌角,险些砸碎在地;他也趴在桌子上,侧过头来看我,像学生时代趴在桌子上看隔壁组的同学那样。他的绿眼睛迷蒙而多情,缓慢地眨着。我站起来,借口要去上厕所,他也只是转动眼珠跟随我的举动。   我在浴室里用冷水扑了一把脸,靠在墙上,自我调整呼吸,然后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和针管,针头刺进瓶中抽满一管,把多余的空气推出。我推开门,探出头向外看,亨特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趴在桌上。我右手拿着针管,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亨特像预感到什么似的,迟钝地转头看我,同时我把针插进他的肩胛骨下方,推入药剂。   我一直记得他惊骇的、颤抖的眼睛,那双绿眼睛里倒影着我的影子,看起来同样惊恐万状。亨特挣扎着推了我一把,针头脱出,带着血迹,而针管内大部分奴弗卡因还是被注射进皮下。他扶着桌子试图站起来,又因为酒精和慢慢起效的麻醉剂而摇晃着难以站稳,“苏伊?”他叫着我的名字,朝我走来,我扶着墙不住地后退,直到后背猛地撞上立柜;此时,亨特在我眼前缓缓地跪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给他打的是麻醉剂,而不是什么致命毒药,我不希望他死得太蹊跷,引来不必要的调查。我原本的计划是用他自己的枪往他的太阳穴开一枪,再把枪塞进他手里,这个计划的细节是这样的:我需要把他扶起来,坐在椅子上,对他开枪,然后把枪放在他手里,将他的手大约抬高到太阳穴的位置,松手,任手枪自由滑落在地上。   计划在实施的时候出现了一点问题。   首先,我没有找到亨特的枪。刚才我始终没想到有哪个机会可以让他把手枪拿出来玩,说实话,这太蠢了,几乎不可能;   其次,小镇里短时间内出现两起开枪自杀的案子,会不会让人起疑呢?我订阅许多三流小报,知道案件之间的相同点最会引人想入非非。被媒体报道也不是我希望的。   我对他的房子并不熟悉,在他的房间里,我发现了一只行李箱,里面装的是一些现金和衣物;床头柜抽屉里有几本书和香烟,床头柜上的相框里是亨特和小羊的合照,在照片里,小羊还是一只小狗。我看了一会儿,把相片取下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我临时决定换一个计划,暂且就让亨特这样躺在这里,用我最快的速度跑出门,跑回我自己家,从后院里找到了之前固定篱笆用的长麻绳,提着这一捆绳子回到亨特家。我一手挽着绳子,两手把他从地上抄起来,费了很大力气,想要拖着他上二楼,结果没上几级台阶已经非常疲惫了。我灵光一闪,反正他正昏迷着,不如先搁在这里,一会儿再继续拖上去。于是就地把他放在楼梯的中间,自己上楼去,推开卧室门,卧室里的房梁很适合悬挂绳子,我希望伪造出他上吊自杀的假象。   我搬了张椅子,脱下鞋踩上去,把绳子系在房梁上,下端则系了一个脑袋能伸过去的圈。我这时候突然想到,如果我连拖着他上楼都觉得困难,要怎么把他举起来挂上去?   就在我困扰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仿佛有什么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而楼梯上只有我放在那里的亨特。   我吃了一惊,险些跌下来,急于出去看看情况,奈何身体不能如我所愿地灵活;自从腿伤了之后,我都主动避开这种需要爬上爬下的活动,现在越是着急,越是不知所措起来。我扶着椅背,左右试探了一下重心,完好的那条腿先落在地上,站实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下来。   我从二楼看见亨特在楼下,艰难地向门的方向爬行,大概是中途醒来了,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我匆忙扶着楼梯扶手向下走,要去拦住他,亨特转过头来看我,看起来惊恐极了。   我也吓得不清,而且看见活着的、正在活动的他,就忍不住畏惧。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一切都不再有挽回的余地。我很清楚,就算这一刻我没能杀死亨特,他也绝不会原谅我,甚至可能当场用那把我没找到的枪杀了我;即使没到这个地步,我也将同时失去布彻尔和我的自由,在审判之后,他们会挑一个日子把我送上绞刑架。我不想被别人绞死。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亨特咎由自取。我给过他很多次离开的机会,不是吗?他早就应该察觉到危险,逃得远远的。最后我还是扑上去按住了他,亨特虽然比我高大,此时尚未恢复完全的神志和体力,他一直在反抗,把我绊倒在地,我和他像动物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缠斗在一起,絮乱的呼吸近得扑在对方的面颊上,不知为何,我从他的绿眼睛里没有看到愤怒,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悲哀。   他用几乎融化在空气里的气声叫我的名字,苏伊、苏伊,苏……那不像是诅咒或是求饶,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听见他说了一句什么。准确来说,他的原话只有一个词,两个口型:舌尖抵住上齿,松开,然后门牙在下唇上短暂而轻微地摩擦了一下。天哪,是这样的一个词。   我背靠着墙,用臂弯扼住他的脖子,在他每次吐气时收紧手臂,很快,他就只能吐出微弱的气息;很快,连呼气也停止了。我松开手,他的身体歪倒下去,像一袋什么沉重的东西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浑身瘫软,只有胸口不断起伏着,呼吸,呼——吸,呼吸。   --------------------   提前祝大家七夕快乐,让我们掌声欢送狐狸亨特吧!红头发的亨特是作者我比较偏爱的角色,虽然脾气很坏,总是说刻薄的话,却并不是个真正的坏人。好像总是无辜的人早退场呢。因为担心大家感觉难过所以提前说一下,在结局之后会有售后服务的,不要害怕 第41章   缓了一会儿,我推开亨特,从地上站起来,再一次尝试把他拖上楼去,但很快,还没走到一半,我就彻底放弃了这个计划。随后事情开始重演:我原地把亨特放下,自己上二楼去,只不过这一次是把绳子从房梁上解下来;而他再也不会逃跑了。   我坐在椅子上穿好鞋,把椅子搬回原来的位置,走下楼,开门出去看了一眼,四下无人,于是我拖着亨特回到我自己家,走之前没忘记关上门,用他口袋里的钥匙锁上。   亨特的皮肤仍然柔软,关节也可以活动,只是失去了人的体温。我把他放进后备箱,他的大高个子使小小的后备箱显得很拥挤,我扶着后备箱盖子凝视着他,这恐怕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亨特维持着一个蜷缩侧卧的姿势,像胎儿在羊水里;生和死本来就许多共通之处。我感到宽慰和满足,哪怕只是这样看着,什么也不做。   良久,我放下后盖,发出一声轻响。   **   西里安见到我的时候露出了很明显的吃惊的表情。他打开后备箱,看看我,又看看里面的亨特。“我见过这个人,”他问,“是你杀了他吗?”   我想了一会儿,说:“是的。”   他的吃惊在片刻后消散了,甚至当着我的面开始走神,一动不动,好像在看着很远的某个地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没得到回应,手足无措地呆站了一会儿,想着等也是等,干脆靠在车上点了支烟。烟燃到一半,他突然回过神来,对我说:“走吧。”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很好奇刚才是怎么回事,但这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知道也没什么好处。既然这样,就不问了。   我们驾车前往医院,经过简短的交接,亨特的尸体被那些陌生的医学生抬走。   我上学的时候也曾上过解剖课,我们手下大多是一些无名弃尸,妓女或者流浪汉;有时还有一些猜不出来路,看相貌衣着,似乎不应当横死街头无人认领的,现在想来,也许就像亨特这样。   我想象到他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周围挤满半是恐惧、半是跃跃欲试的学生。他们会谈论他的红发,在练习结束之后,也许就是吃午饭的时候,还会再次提到他,说他:“没什么脂肪,很容易解剖。”然后他会被遗忘,像以往所有用过了的人体那样。   “噢,也许不应该这样做的,”我喃喃地说,“我们……”   西里安把钱平均分成两份,其中一叠放在我手里。   “该走了。”他说。   然后我们返回西里安家,他像上次一样帮我把后备箱擦洗干净,“这样就行了。”他说,盖上后备箱盖子,看着我,手里提着抹布。他的态度其实没有什么转变,可是我感觉不太好,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他没有邀请我进屋去喝杯咖啡,而且眼神似乎也更冷漠了,他看着我,好像在看着随便哪个陌生人。我还是希望西里安像原来那样温柔地注视我。   “我能进去喝杯水吗?”我主动问。   西里安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是不是我太过敏感了?我靠在流理台上,捧着他给我的热咖啡,无名的焦躁涌上心头。   “你能吻我一下吗?”我问。   “为什么?”西里安反问。我给不出理由,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动作要什么理由。但我明白我被拒绝了。   “为什么?”我也反问他,“明明探长的尸体你照收不误。”   西里安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怜悯,那种神色就好像成人低头看着一个什么也不理解的孩子。“他们不一样,苏伊。这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并不是个坏人。”   他说完就转身走开,默默地,也许正在做一些细碎的、只是为了远离我而做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说,西里安真的很温柔。也许他生气了,但他没有发火,声音也没有提高一分;也许他想我赶紧离开,甚至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进门,可我还在这里,没有明确的逐客令。   我捧着杯子,小小的玻璃杯在手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发出苦涩的咖啡的气味。一个走神的瞬间,它不知为何突然脱手砸在地上,碎片迸裂,半透明的黑咖啡流了一地,西里安在客厅那里,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地说,蹲下去用手捡起玻璃的残片扔进垃圾桶,指腹和手心很快就被划破了,并不是不痛,只是可耻的感觉催促着我尽快收拾好残局。捡起了较大的碎片,还有一些细碎的只能在地上徒手去摸,手指拂过的地面留下淡淡的红痕。为什么我好像总是在反复地收拾那些无穷无尽的狼藉?我经历的一切会有结束的时候吗?这两个问题一直在脑子里徘徊,心跳不断加快,很快我就什么也想不了了。我感到窒息,不停地大口喘气也没能缓解,伴随着出汗和心悸;紧接着我就发现自己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呼吸,急促地呼出而没有吸入空气,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我开始耳鸣,满脸都是眼泪。我用手捂住口鼻,双手不断地颤抖,过了一会儿,有人强掰开我的手,将一只纸袋捂在我脸上,呼——吸。呼吸,呼——吸。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我知道他是西里安,仅此而已。   头脑里一片空茫,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吸逐渐平复了。我跪在地上,西里安把我抱在怀里,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后背完全被冷汗打湿了,我却不自在地挣扎,把纸袋从脸上拨开。   西里安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稳定地存在着。我的心跳还是很快,感到很虚弱,同时竟然不合时宜地兴奋起来。我一直看着他,无暇去在意这种视线会不会让人感到冒犯,西里安似乎也无所谓。他用指腹在我的脸上擦拭,也许是我把血弄到了脸上吧;手脚麻木的感觉逐渐消退,刺痛遍布双手。   西里安洗了抹布,把地上的咖啡擦去,他离开了一会儿,他离开的这么几分钟让我感觉难以忍受,但他很快就回来了,带着一只很小的药箱,摊开在地上。   “伸手。”他说,想了想自己动手把我的手捞起来,轻轻碰了碰那些还在流血的、或深或浅的口子,我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呢,苏伊?”他叹了口气,捉着我的手开始处理伤口,不怎么专业,把我弄得很痛,我也没有说什么。我只是一直在看着他,他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和低垂着的灰色眼睛。如果他也能一直看着我该多好。我迫切地想说点什么引起他的注意。   “西里安。”我叫了他的名字。   西里安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我。   “你需要钱,我会给你,”我说,“不要离开我……我……”   我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但说真的,我已经不太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流泪了。 第42章   我回到家立即睡了一觉,第二天不到凌晨五点就惊醒了,因为忽然想起一件有可能非常重要的事。我又去了一趟亨特家,把他的行李箱带出来,原本打算直接埋了,最终还是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   箱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主要是换洗的衣物和其它必需品。那些衣物都有些陈旧,也并不洁净,或多或少染着颜料的污迹。只能说,看得出来他尽力洗过。一个单身汉是不会为自己的衣服付出太多努力的。   我把它们凑在鼻子底下,闻到廉价皂角混合着亨特身上的烟味,就是靠在他肩窝处能闻到的那种温暖的体味。有几件衣服闻起来特别像小狗,有种动物毛发的气味,可能是小羊比较钟爱的衣服。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点低落,心烦意乱地把箱子合上,提出去埋在后院。做完这些,我煮了一小壶牛奶咖啡,一口喝下去才发现很烫,接下来的一整天舌头都隐隐作痛。   我没忘记去医院看望布彻尔。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有一个帘子里传来震天的鼾声,布彻尔倒是醒着。听见动静,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转过头去,一直看着窗外。   我还没准备好跟布彻尔提起亨特的事,何况,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我拉上帘子,坐在床尾,沉默着,他和我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亨特死了。”过了很久,我说。   “我知道。”   又是沉默。这种沉默里隐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成分,就好像事情没能按照规律顺利地发展,最终得到了一个无人期待的结果。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只是感到自己被否定了。   “布彻尔,转过头来看我。”   他还是看着窗外。   “布彻尔·赛德斯。”我又叫了他一次。   布彻尔明显犹豫了一会儿,转过头来,低垂着眼睑,睫毛颤抖。   “发生什么了?”我问。   “你今天变得有点陌生。”   “这不可能,”我说,“每天的我都是一样的。”   布彻尔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良久,他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轻轻地亲吻我的嘴角,带着近乎讨好的意味。我抚摸他的脸颊,昨天手上的伤口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痂,触感很粗砺,难怪布彻尔躲了一下。不过,也许……我不愿意那样想,却还是试探着问:“你在害怕吗?为什么?”   “不,没有。”布彻尔即刻说,他的否认好像在极力撇清什么一样。   “这又是怎么了?”我问他,“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一切都如你所愿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爸爸。”   “亨特死了,”我重复了一遍,压低声音,“所有的一切,我都是为了你做的,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布彻尔。”   “我知道。”   “那你爱我吗,布彻尔?”我问,紧紧抓着布彻尔的手。   “当然,”他说,身体微微发抖,“……你把我弄痛了,爸爸。”   我松开他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他没有躲开我的触碰。我又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真的很爱你。”实际上我想说的是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心正在冷却,下沉,好像落进了胃里一样,带来一种恶心的感觉。布彻尔,我唯一的孩子,为了他我甘愿杀人,他却因此畏惧我、疏远我。但说到底,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已经被相似的血缘和痛苦紧紧绑在一起,双手同样地沾满鲜血。   像是从这个想法里获得了苦涩的快乐,难以言喻的轻快油然而生。拥有同谋的感觉比有一个朋友还要好,我不是开玩笑才这样说的。反正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团可悲的惨剧,不是吗?已经无所谓更糟糕了。现在的一切终归会被抹去,只是我们不知道代表结束的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它是天灾还是人祸?一场淹没屋顶的暴雨,或是两声枪响?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一个荒谬的、让你永远沦为笑柄的可笑事件,一千万种可能里最糟的那种。   布彻尔挪动了一下,又缩进被子里一点,把手也收进去。他苍白的裹着绷带的手也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隔壁床开始发出虚弱的呻吟,一阵咳嗽,床架吱呀摇晃着。“我的眼镜呢?”含糊而困惑的呢喃。又是一阵咳嗽。   这里真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我深呼吸,叹了口气,站起来。   “明天我还会来的。”离开病房前,我对他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医生刚才跟我说,你昨天半夜发烧了,”我说,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几点并不重要,只是想变换一下姿势,装作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等你恢复健康的时候。”   “你会来接我的吧,爸爸?”布彻尔问。   “我刚才还觉得你不情愿见到我呢,”我说,放缓了声音,“我会的。”   ——   父子俩的权力关系微妙地变动了,从布彻尔的称呼就可以看出来……这小子不仅坏心眼不少,也蛮敏锐的,总是飞快地察觉到情况变化,他如果不是人的话,也是那种很狡猾的动物,比如说,狼群里很会讨alpha欢心的普通小公狼……?   有没有发现我最近变勤劳了呢?作者我啊,最近正在通过高强度写文逃避现实……瓦塔西、想到九月份就要作为大学生到外地去念书,就非常焦虑、非常惶恐,毫无理由地感觉马上要大难临头了,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继续做家里蹲…… 第43章   一连等了好几天,直到我把布彻尔接回家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起亨特的事,这对我来说当然算是件好事。布彻尔出院后很快复学,送他回学校的那个早上,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不忘反复叮嘱他:“你就说你这几天病了。不管是多好的朋友,也不要提起割腕之类的。”他看了看缠着绷带的手腕又看了看我,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希望他照我说的做了。   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我们的日常生活在这段波折过后终于又回到了正轨。在镇上越来越难碰到西里安了,我觉得是他刻意避开我,尽管这种推测没什么依据。   我当然不可能去警察局里找他,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说不定连朋友都算不上。再说,我已经很久不和别人交往,不太知道那种不讨论具体事物的闲聊要怎么进行下去了。   可我真的很想见到他。我坐在沙发上,割伤自己的手心,有的人只看到渗出血珠的红肿伤口,我却看到痊愈。有一种微弱的“我正在变好”的感觉,使我得到慰藉。闭上眼睛,我想象着西里安轻轻握着我的手,用那种温柔的眼神注视我。   如果他爱我就好了。那样一来,我不用伤害自己也能引起他的注意;大概也就能获得久违的幸福。   我知道西里安需要钱,如果我给他钱,他会爱我吗?就像玛蒂尔达接过钱就会愿意脱下衣服那样?我因为这个念头倍受鼓舞,跃跃欲试,但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耳边絮絮低语:没有这回事,苏伊·赛德斯,名字可笑的家伙。不管你一厢情愿地付出了什么,没有人会因此爱你,就像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你怎样苦苦哀求,玛蒂尔达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你一样。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西里安给我的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真的很像玛蒂尔达,那种神游天外的空茫目光,还有懒于伪装的、不在乎我的神情。那些注定不会属于你的东西,反而让人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它。   不论如何,我还想至少再见到他一次。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用来敲开他家房门的理由,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做;等我想到了,我就会马上付之行动。   **   我最近每天都会去芝加哥,去药店转一圈,然后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把自己隐藏在人潮中,头脑里塞满了一百八十二件事情。我发明了一个打发时间的活动,就是从那么多人中间随便选出一个,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什么也不做,但故意让那人察觉。   我喜欢那些人困惑地频频回头的样子,他们目光游移,终于,和我四目相对,然后立刻转回头去,把包掖得更紧。我挑选的时候遵循随机的原则,无所谓男人或者女人,只不过大多是一些外来者,他们没有那种停下来和我对峙的底气。有一次,我故技重施,跟着一个黑头发的女人,她走走停停,逐渐远离了人群。像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脚步犹豫,在平地上崴了一下,慌乱地回过头看我,眼里带着哀求。这个女人的年纪看上去比我小一点,不知为何,竟然那么像我妈妈缩在角落里看着我父亲时的模样。她那副惊恐、愤怒而又无力反抗的神情刺伤了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一言不发地转头走了。我身后是渐行渐远的、小跑离开的脚步声。   随后,我在路上遇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我并没有尾随他的想法,只是漫无目的地远远跟着他,想跟着走出去,仅此而已。可耻的悲伤堵在喉咙里,我的头脑混乱,想不了多余的事情。直到我跟着那人走进小巷,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我才发现被甩掉了。刚刚转过身想要离开,突然,我被人狠狠搡了一把,掼在墙上;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惊觉有一个什么东西虚顶着我的腹部,低头就看见刀刃的反光。抬起头,持刀的是刚才走在我前面的那个男人,一步一步把我逼得后背紧紧贴着墙面,退无可退。   我的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想说点什么,结果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是贼吗,为什么他妈的一直跟着我?”他问。   “嘿,嘿,冷静一下,”我喘着气,缓缓举起双手,“我很抱歉。”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他又把刀向前捅了一寸,这一次是真的把刀顶在我的小腹上了,虽然没有刺进去,却可以看到刀尖使衣服连着皮肉一起凹陷下去,很可怕。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害怕过度吸气使刀直接刺伤我,这一刻我又变得怕死了。   “……是的。”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承认了小偷的身份,这个词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漏了出来。   他朝我的脸上啐了一口,我紧紧闭起眼睛,没有反抗,用颤抖的声音说对不起;这个人似笑非笑地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   “你很落魄,但还算干净,”他又把刀逼近一寸,我的后背紧贴着墙,避无可避,“露宿街头的穷鬼不是你这样的,你应该有点钱才对。”   他维持着用刀抵着我的姿势在我的各个口袋里翻找,上衣口袋只有一些票据;我止住了他继续往下的手,紧接着,自己从裤兜里翻出了所有钱,有零有整,全部都交给他。这人稍微点了一下,似乎对数目还算满意,点点头,把钱揣进兜里。   “跪下。”   他突然说。   “……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我缓缓跪在地上,他原本顶着我腹部的刀则上移,停留在我的脖子上。我飞快地瞥了它一眼,身体忍不住发抖。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把刀收起来:“如果你不是这么识时务的话,今天就死定了。”说完,他转身要走,似乎是决定放过我。我松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看着他不紧不慢远去的背影,犹豫片刻,开口叫住他。   “喂,”我说,“你想要我给你口*吗?”   他脚步一顿,转过头来。   “免费,你可以带我去你家,”我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没有地方去了。”   他气势汹汹地朝我走过来,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我一顿,手已经握住了枪;然而,这个人最终只是停在我面前,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发出一声嗤笑:“你能值多少钱?”   我跟着他回到他的公寓,房东是一个个子很小的老头,听见上楼的动静,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我及时别过头,不知道他是否看清了我。   这个人打开门,让我先进去。房间面积很小,背光,阴暗且发潮,白天也要点灯,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很不愉快。我以为我够不修边幅了,但这个房间的脏乱还是令我感到心惊。   我跪在地上给他口*,忍受着那玩意的气味,同时伸手向下探。他可能以为我打算自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直面带嘲讽。接着我就把他的屌从嘴里吐了出来,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嘿,”他说,“你不怕我揍你吗?”   这时我掏出了枪,拉开保险栓,举枪对着他接连不断地扣下扳机,他的身体随着枪声抽动着,一共弹跳了六下。子弹用尽后,我仍然机械地重复扣下扳机的动作,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这个男人的面容凝固于一种惊诧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嗬嗬地抽气;在深色的衣服上看不见枪眼,他捂着胸口,手很快被染红,最终没发出什么声音就死了。   过了一会儿,走廊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试探着敲门,连续的三声,停顿数秒后又是三声。我没有应门。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站在窗边,看着街面上行走的人们,目光开始失去焦点,就像我以前久久呆望着鱼缸里的金鱼那样。敲门声没有再响起,脚步声也逐渐远去了。我在他家留到晚上,完全没考虑过有可能等来什么;其间用他家剩下的面条和鸡蛋煮了一点东西吃,另外还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些白兰地,很小的瓶子,里面大概只剩下四分之一。喝了酒之后感觉很不错。我两次去查看他的尸体,确认他已经断气,然后就一直坐在他的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深色水痕,直到窗外的天色黑透,街道上人少了,我用搀着酒鬼的姿势把这个人扛下楼,运回我的车上。   “这又是谁?”   打开后备箱之后,西里安问我。   “小偷。”我说。   “这不是真的。”   “那你自己想一个能接受的答案吧。”   西里安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情。这段时间我已经摸清楚了,他的性格里没有太多强硬的部分,不会强烈表示认同或者反对,如果我只给他一个选项,他就会顺从。我替他拉开车门,自己坐到副驾位上,果然他只犹豫了一下就坐上车来,发动了引擎。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狂喜,原来想见到西里安这么容易,所谓理由,就是我带来了尸体。不论他赞不赞同,都不会任由我载着一具尸体堵在他的家门口;再不济,我也可以逼迫他,不需要对他怎么样,只要伤害我自己。   “你会后悔认识我吗?”我开玩笑似的问他。   他听后很是琢磨了一下:“这很难说。”那副慎重的表情直让我发笑。   “这很难说。”我重复他的话。   西里安转头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心情很好,为什么?”   “因为见到你很高兴。”   我说。这句话是真的。   西里安,他就像兀鹫一样会循着伤口的气息而来,他不饮食血肉,只赶来散播关怀。这样让他感觉很好吗?或是一种近乎赎罪的行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面对他的时候,只要我握住了刀,我就有了永恒的筹码。我几乎可以控制他了,确认这一点所带来的安全感足以抵消这段时间以来我经历的全部不幸。   车开了一阵后,我看着周围的景色,手伸进口袋,握住手枪:“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不能总是把尸体卖给同一家医院,宝贝。”西里安疲惫地说,“人家会怀疑我谋杀的。” 第44章   最近这一段时间,我经常出现在药店里,像之前没雇佣伙计一样每天长久地坐在柜台后面,戴上眼镜,观察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结账的时候,我会故作公事公办地提出建议,如果他们愿意长期在店内取药,并且预付一部分定金,我就可以定期送药上门。   “请把住址和联系方式登记在这里;顺带一提,您什么时候会在家呢?如果您不在,家里有没有其他人可以代收?……”   就这样,我筛选出了一部分独居的顾客,并且获得了他们的地址,还有信任。   是的,我准备自己制造一些尸体,另一种私人的铸币方式,我也愿意把它叫作西里安会面兑换券。为了尽量减少麻烦,我不急于付之行动,宁愿多花一点时间,来确认我是否能够控制我选中的对象。对我来说,制服一个女人当然是最容易的,我一开始的确非常留意出入药店的太太们,直到有一天我遇见我的一个熟人。   “是的,请把地址写在这里。”   我说,这话已经变得像长在嘴上一样,非常容易脱口而出。   “哎呀,我不会写字,直接告诉你吧。”   这时我才突然回过神来,发现面前是那个教我种花的老太太。我后来一直很抱歉自己曾经用挑选的眼光端详她:她的个子非常小,很孱弱,好像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可我一想到我有可能杀了她,反而感到恐惧。   我记录下她所说的地址,但忍不住说:“您独居在家,我上您家里去,人家会说闲话的。”   “天哪,”她笑起来,“我儿子都和你差不多大了。”   我想了想说:“那么,到时候我会把药放在门口。”   “噢,真的吗,连杯咖啡也不进屋喝?”   我摇摇头。   “你是个善良的正派人,苏伊,”离开之前,她认真地对我说,“她真不应该离开你的。”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突然之间,感到又痛苦又羞愧,就好像小时候做了一件错事,在害怕责罚的惶恐中萌生出用死来偿还的想法。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因为对这番话受之有愧吗?我没来由地觉得这之间有什么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安的理由,却实在无法记起。   考虑了很久,我决定把所有女人都剔除目标之外。在我的想象里,她们每个人都有我妈妈的眼睛,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开始颤抖,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安排了时间,和伙计轮流看店或者送药。这样做的反响很好,有很多稍有点钱的人会定期购买补养品,尤其某些人会满怀希望地购买治疗谢顶或者性无能的药方,如果自己带着那种药在街上走,会很有压力;我帮忙送货上门却不收取多余的小费,对他们来说显然便利不少,而我也因为预收到的定金有了更宽裕的资金来维持运转。算账的时候,我发现近期的收入非常可观,高兴得给伙计涨了工钱,同时我也注意到有一位客户赊账取走了很多麻醉剂,至今没有还款。   我对这个人有印象,H·H·霍姆斯,听起来好像一个连糊弄都懒得用心的假名。他也是个医生,就在白城附近盖了一栋旅馆,一楼设有很多柜台,售卖药物、珠宝和生活用品。世博会给芝加哥带来无穷无尽的游客,连我这种懒于经营的药店都因为开在环线上而增收不少,那个人只会赚得更多才对。之前给他寄去的信件没有收到回复,不知道他是没有看见还是故意为之,总之我决定亲自去找他一趟。   霍姆斯的旅馆在那一带很出名,然而当我到达那里,发觉旅馆里的气氛阴森压抑,照明不足,通风也很糟糕,刚一走进门,我原本因为上门催债而很不愉快的心情就雪上加霜。很快我就见到了霍姆斯本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好像我不是他的债主,而是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他准备了雪茄和饮料,语气温和地请我坐下,先是反复多次道歉,紧接着对我倾诉了他最近生意上遇到的困境。我勉强耐着性子听,对面前这个人既不喜欢也不同情,他的眼神也让我很不舒服。他总是用他那双蓝得过头的眼睛看着我,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是他的眼神有点像布彻尔——如有实质,但也很冷漠、很空洞,尽管笑起来如沐春风,但是好像哪根筋搭得不对,缺少一点真正属于人的东西。   “别的东西暂且不提,说真的,我很想知道你在做什么实验,用得着这么多氯仿,”我说,“而且你的旅馆里住的尽是年轻女人。”   “噢,先生,”他笑着说,“女士们都不喜欢被人打量。”   他没有回答我关于氯仿用途的问题。   打完了感情牌,他一直建议我替他参谋参谋顶楼的设计,希望我把自己当作住客来感受一下那里是否应该做出什么变动。我同意了,跟他一起走到二楼,感觉这里比一楼大堂还要让人感到不适,有很多扇门隐藏在阴影里,许多走道毫无理由地中断了。我停下脚步,借口自己腿脚不适,不愿意再往上。他马上提出可以扶着我走上去,但不管是从语言还是行为,我都能隐约感受到他非常不愿意触碰到我,何况我也没有老到需要有人搀扶的地步。所以我又拒绝了他,并且刻意离他远点。我和霍姆斯差不多高,因而可以平视他;只是一向缺乏自信,习惯性地别开目光,不与人对视。这一次我强迫自己看着他,对他说:“我最近过得很不好,也不那么有耐心了。收不到钱,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别说得这么严重嘛,先生。我当然会还你钱。”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下楼之后,我等了很久,他用现金把之前的欠款一次性结清。你看,我早就说了,他有钱,只是不愿意拿出来。   我收下钱就走了,离开时他没有再和我握手。我们都没有提起以后的事,也许以后他再也不会找我购买氯仿了,当然,考虑到他欠债的前车之鉴,我也不会再把任何药物卖给他。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从高楼坠落的梦,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突然联想到这天的情景,非常庆幸当时没有和他一起上顶楼,不然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做这个梦。   ——   这里的HH霍姆斯是一个小彩蛋,也就是著名的白城恶魔,是真实存在的一个连环杀人犯。霍姆斯非常直,诱骗和杀害的主要都是从外地来芝加哥的单身女性,如果苏伊是女人的话,可能就会被他热情又真诚地握住手、温情脉脉地摩挲皮肤……当然性别一换就变成了纯粹的谋杀未遂   话说下一篇文可能是恐怖游戏背景的克向R18G文,是伪RPG游戏形式的,会有多结局,包括各种离奇死法,像以撒的支线那样。我有一点想写BG,但是一方面我没有专门写过女主角,不知道会写成啥样,另一方面总觉得BG读者不会喜欢太重口的东西??不如大家对新文有兴趣的投个票好了,在评论区告诉我你更想看男主(主受)视角还是女主视角呢?p.s.人设不会有太大差别 第45章   我对我的新生意热情高涨,就像等待收获一样认真地完成每个订单,除了送药之外,我还发展了上门问诊的服务,当然只私下提供给那些“忠实的老顾客”,也就是我所选中的对象,额外给他们一些特制药剂用以缓解症状——不用说,都是些无害也无用的安慰剂。为了让想象中的效果更加明显,也为后续我的计划考虑,给药时往往都是采用注射的形式,我希望他们能尽快习惯这样的治疗方法,当面对致命的那一针时,也像往常一样,温顺、平静地接受它。   我的付出基本上得到了预想中的回报。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逐渐开始信任我,那种态度说是依赖也不为过。生了病的人都很软弱。作为医生,你越是寡言少语、步履匆匆,脸色凝重,人家就越把你当一回事。我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和我的对象们有任何多余的互动,如果我认识了其中的哪个人,甚至产生了怜悯,我就必须放弃他了,否则很可能出现意外。   “爸爸,这是什么?”   有一天,布彻尔指着茶几上那个小盒子问我。   “你有看过里面是什么吗?”我反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你看过了,布茨。”   布彻尔沉默地垂下眼睑。噢,我猜对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彻尔那种原本让我感到压迫的眼神消失了,现在我直视他的眼睛,也不过只看到蓝色。   我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说:“这没什么不能看的,一些小纸条而已。现在,打开盒子,从里面随便挑一个给我。”   布彻尔似乎有些困惑,不过还是照做了。他取出一只纸团,摊开,正要念出上面的内容时,我制止了他,只是把纸团拿来,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谁啊?”布彻尔问。   “我的一个过世的病人。”   他看上去想问什么又忍住了。我不想布彻尔活在猜忌和不安之中,主动对他说:“我最近经常做噩梦。我给他们扫墓,希望这些老朋友们能帮我赶走打扰我的鬼魂。”   布彻尔似乎没有全信这番话,但明显轻松了一些,很多时候我们只要听到一个理由就够了,不管那是不是借口。像这样简单的维持关系的努力我还是愿意做的,毕竟,事到如今,我还是对布彻尔的未来抱有期待。   真相是,那个名字属于我的一个病人。他还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之所以不让布彻尔说出口,是因为在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尽快忘记这个名字,不然会对生活产生困扰的。   从这一刻起我也不再特别称呼他的名字,就代称一号好了。一号是一个鳏夫,长年受肺病的困扰,有两个女儿,都远嫁到了别的地方。一号是个冷酷的小老头,相比起其他患者而言,他对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好像只是不得不依赖我,而且对此怀有隐约的恼火和羞耻。第一次就挑选这种人作为对象会不会太有挑战了?如果他反抗……   如果他反抗,我就敲碎他的脑袋。   这样下定了决心后,我如期提着药箱敲响了一号的房门,然后从地毯下取出钥匙,打开房门。   一号坐在轮椅上,靠在窗边晒太阳,听见了我进门的动静,也只是稍微偏了偏头,紧接着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我等了一会儿,等到他的呼吸平复才走上前去,帮他用他领口别着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的唾液。这样做的时候,手指不慎触碰到他的皮肤,非常柔软、松弛、粗糙,散发出一股衰老的气味。我不禁颤抖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我,沉重地喘着气,瞪了我一眼,或许是以为我嫌弃他;并不是这样的。我借口清洗手帕,离开片刻,哗哗的水流声掩盖了加速的心跳。显然,我的内心并不是完全平静无波。而且那一瞬间的触感几乎令我感到困惑,当我触碰到一个脆弱的生命时,近乎敬畏的怜悯和掌控一切的暴虐同时升起。如果一定要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用手帕从窗上捏住了一只还在挣动的飞蛾,指腹之间感受到了活着的厚度和形状,不敢用力捏下去,这种犹豫不是出于恐惧。   但就像最终我会随手按死一只小虫一样,一瞬间的惶然很快就过去了。   我把他的手帕晾到窗沿,例行公事地关心起他的身体情况。他最近咳嗽得更加严重了。   “再打一针可待因吧。”我说,抬起眼睛看他,征询他的意见。我看出他不记得什么是可待因了,只是不愿意承认。他故意怀疑地看着我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想镇慑住我,让我不敢蒙骗他、欺侮他。这样真的很可怜,一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像这样茫然、惊恐,拼命竖起软弱无力的刺来防御自己,就感觉即刻要丧失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了。   我从来不会强迫他们做什么,尤其对一号这样的人来说,只有他自己的选择才不会让他产生逆反心理。我耐心地等着,眼神放空,神游天外。   一阵几乎不算拉锯的僵持之后,他说:“好的。”   可待因是一种鸦片类成瘾性药剂,可以用于止痛或止咳,尽管有更稳定更安全的替代品,用在现在这个场景里也仍然正确。不过,我最看重它的一点是,注射量只要足够,它很容易致命。   我用沾了酒精的棉签涂抹他的肘窝,取出针剂,抽取满满一针管药剂,推出多余的空气。做这些的时候,他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   “我们准备开始了,”我说,把针头插进皮肤,“还记得吗?上一次我告诉过您,接下来有可能出现困倦、心跳变慢的情况,这都是正常的。”   他皱着眉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表示知道了。   药液缓慢而平稳地注射进皮下,我抽出针头,改用棉签按住入针口,直到血珠不再渗出为止。一号的呼吸从原本的缓慢和艰难变得急促粗重起来,瞳孔缩小,和上次略有不同。看来用量的不同也会影响不良反应的表现形式。他明显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不安,我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反复摩挲他的手背皮肤,相信这能给人带来舒缓和宽慰。   “不要害怕我。”我温和地说。   我一直记得他听后瞬间的僵硬和转过头来露出的惊恐的眼神,所以,后来我就不再对别人说这句话了。 第46章   我们把一号卖了个好价钱。他的身体很完整,收购尸体的那个医生显然很满意,他检查了一番后说:“这位先生会派上大用场的。我正好还想要一副骨架,就像这个一样。”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副骨架,颅骨浑圆,牙齿整齐,骨头被漂得很白。   西里安本来皱着的眉头在收到钱之后也平缓了。尽管他在回去的路上嘀咕着:“他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一个死得完完整整的人?”   “噢,西里安,”我说,“如果这位医生想得更深一点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转眼间,世博会到了尾声,报纸上开始多出其它的不相关的内容,边角处刊登的寻人启示数量也在增长。   在上面看到熟悉的名字和相片很糟糕,好在大部分失踪者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有许多外来的年轻女子消失在芝加哥的人潮中,像一滴水流进池子里,她们的亲人往往要好长时间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或者姐妹已经很久没有来信。倒是我的一些有身份的顾客,他们的消失会引来警方和侦探轮番上阵,那些警犬们有时也会来访我的药店,用怀疑的眼光问一些问题,同时拿着一个本子装模作样地在上面记录着——也可能是随手画画吧?那副四处嗅嗅闻闻的模样真是太好笑了,我要颇费一点功夫才能维持住漠不关心、又有点不安的态度,一个陌生店老板的态度。   总的来说,一切都还算很顺利。可能我在这方面还算有点天赋,做得越来越练了。谋杀嘛,就是一件只要坚持就能做好的事,只是大部分人做梦也不会去尝试而已。   我又抽出了一张纸条,随后稍作准备就去登门拜访了这个人。他见到我时有点惊讶,很快就高兴地将我迎进门去。经过简单的铺垫,我建议他到外地散散心,并且写信通知亲戚自己要出去疗养旅游,理由也很正当,这样对身心都有好处。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他问。   “我会的。”   “那么,”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在信里写上你的名字呢?”   “你的亲戚都不认识我,要解释我是谁也很麻烦;而且侄子侄女们还会担心你会不会受人欺骗,”我说,“别让他们把你当成小婴儿了,先生。你有权自己决定去哪里和说什么,通知他们只是礼貌而已。”   他听了深以为然。   我预计他的亲戚收到信后会和他通讯一两次,这种信件还是本人来回复比较保险。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次见面我就可以杀了他了。   回去的路上,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记下路上偶然注意到的那些陌生门牌,这也是我最近养成的习惯。我记录了很多很多地址,在店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拿出信纸来,写匿名信件寄去,同时留下对面街古董店前没有上锁的邮箱作为收信地址。到目前为止,前后寄出了大概六封信,没有收到一点回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说话太无趣了?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而已。   盒子里的纸条越来越少。   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西里安的态度却始终一成不变。他很快适应了现在的情况,从一开始只是质疑,到现在告诉我“我们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尸体”……他又一次变成了那个能决定现在应该怎么做的人。这句话影响了我的行动,而且使我耿耿于怀。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要抽身吗?他会离开我吗?我也不想搞得好像人生里就只剩下爱不爱的这些破事,我就是没法控制自己不在乎。有时候我们才停下车我就强迫他和我做,尽管密闭空间里充斥着尸体的怪味,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硬起来。性变成了一种……证明,一种试图确认什么的方式,糟糕的是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得到确认,所以怎么要都不够。有时候我把自己弄伤了,或者跨坐在他身上,毫无预兆地过呼吸发作,露出喘不上气的翻着白眼的丑态。他用手笼住我的口鼻,我的脸上潮湿一片,涕泪混合着耳鸣。“你爱我吗?”我问他。   你真可怜,苏伊。他只会这么说。他会松开手,轻轻拨开我被汗打湿的头发。非常、非常短暂的一晃之间,我的脸靠在他的掌心,眼睑低垂,从濒死的间隙里看见西里安露出了迷恋的神色。   就在那一瞬间,过去和现在轰然并至。我想起了他最初见到我的漠然和后来为我处理伤口时反常的温柔,就像我之前早已发觉但不愿意承认的那样,西里安无所谓我是谁,说到底,他只是喜欢我虚弱的、伤痕累累的模样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布彻尔是一样的。   **   又一个普通的下午,天色很阴沉,紧接着降下瓢泼大雨。我坐在柜台上,透过玻璃看着街上狼狈躲雨的行人,戴上眼镜,写信,低着头,鼻尖离信纸很近,眼镜几乎从鼻梁上滑落下来。   亲爱的陌生人:   今天下雨了,你喜欢雨吗?我喜欢坐在屋子里听雨。雨下得这么大,送葬队还在缓缓前行……屋里门窗紧闭,只能听见很微弱很渺远的号声,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那种旋律,我只有在听的时候才能回忆起来。   “噢,苏伊。”一个声音伴随着推开玻璃门的风铃声响起来,一个属于老太太的声音。“看看你,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悲伤啊。”   “什么?没有这回事。”我扶了扶眼镜,把报纸翻到下一个版面,娱乐新闻和赛马。我喜欢这个,尽管我一看到赛马就想起探长的事。   “是吗?”   她说,声音很低、很温和,近乎哀悼,“你大概是病了吧,医生。”   我病了吗?我看着那张报纸,上面的字都变成糊糊的一小团。   我把报纸对折,对折,对折。   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其实很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悲伤的病菌,这样我就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它;我就可以说,事情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病了,而不是因为我只是一个懦弱的、残酷的废物。我真的很抱歉。   这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布彻尔问:“你又摸了什么脏东西吗?”   我把手抬起来看了一下,发现指甲上有一些黑黑的东西,我也觉得很奇怪,把手凑在鼻子底下嗅嗅。   “哦,”我说,“报纸的油墨吧。” 第47章   致陌生人:   我不喜欢雨,甚至因为怕雨搬离了故乡。有一些喜好我不能理解。你们喜欢雨,是因为住得离工作很近吗?   **   “你看,我说了会有人回复我的,”我对六号说,“你输了。”   这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面上绘制了埃及金字塔,巨大的三角体在夕阳下近乎金色,好像是一块很温热、很可口的东西。   “好吧,苏伊。反正你总是对的。”   我的第六个受害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把桌上的粉末归到一起,手里的纸卷成一个小卷,靠在左边鼻孔下面,凑上去,用力一吸,然后剧烈咳嗽了一阵,长舒一口气,向后仰倒在沙发上。我准备针剂的时候他就在做这样的事。   “别他妈吸了,起来,”我说,“你的胳膊呢?”   “这儿。”他抬起手臂。   我给他注射了吗啡,像我一直以来追求的那样,致死的剂量。注射完毕,用棉签按压止血,他软绵绵地倒回了沙发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不喜欢六号。每次看见他那副软弱的、好像粘在沙发上的样子,我就想到我自己。   “想睡可以睡一会儿。”我说,开始收拾东西。   “现在就要走吗,苏伊?”他问。   “你想我再留下来一会儿吗?”   “再陪我一会儿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冷。”   “那么,握住我的手。”   我把手伸过去,他轻轻地勾住了,松开,然后再次握紧。没来由地,我想到如果有一个男孩第一次牵住继父的手,就会像是这样,试探一次,然后紧紧地握住不松开。   “还记得我说的吗?这是正常的情况,不要担心。如果想睡就闭上眼睛,等你睡着了,我才会离开。”等你睡着了,我会给你收尸的。   他笑了一下。这时他的反应也变得迟钝了:“你为什么那么温柔啊,医生?”   “我有吗?”我说。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回话。   我把六号装进后备箱,开车去西里安家。   “你又来了。”   西里安无奈地说,然后打开后备箱——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我凑过去一看,结果也愣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我们和后备箱里的六号面面相觑。   是的,他醒着,没有嘴上的封条,没有捆住手和脚,他就这样蜷缩在后备箱里,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你们,呃,要绑架我吗?”他哆哆嗦嗦地、颇不确定地问,“你知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家人,对吧?”   “绑架……”我转头和西里安对视一眼,“是的。如果你敢大喊大叫或者试图逃跑,我就杀了你。”   说着,我嘭地一声关上了后备箱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捂住脸,靠在车上。   “是出了什么差错吗?”西里安问。   我想了一会儿:“一定是因为这家伙天天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般剂量的吗啡对他没用。”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问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那种一下子没能被杀死的生物很恐怖。比如会装死的老鼠,剁了头之后还会抽搐的鲑鱼,身体瘪了一半、还能从鞋子底下爬出来的甲虫……人也一样,我没办法两次杀死同一个人。   “但是我们也不能放他走,”我叹了口气,说,“他会告我们的。”   “……我不会的。”   箱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敲了一下后盖:“我刚说什么来着?闭嘴。”   我和西里安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我的车里传来委屈的啜泣声。   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太可怜了——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再一次打开后备箱,把他拉起来,把手帕按在他脸上擦掉眼泪和鼻涕;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西里安会允许他和我们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上,喝现冲的咖啡。   “其实你们还挺好的,”他弱弱地说,“如果你们让我回去,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今天发生的事。”   “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你叫什么?”西里安问。   我不赞同这种问名字的行为。但六号已经开了口:“你可以叫我安迪。”   “什么?”我说,“你不叫安迪。”   “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安迪。”   “你哪儿来的朋友?”   “……我,”安迪说着,突然捂住脸哽咽起来,“好吧,我确实没有朋友。我只是想,万一哪天我有朋友的话,他们可以叫我安迪。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好像是一个朋友该有的那种有点蠢的名字。”   这时西里安的目光已经很柔软了。他看着安迪的眼神,就像一个母亲看着废物小孩的无可奈何的眼神。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实话跟你说,”我说,“我们本来是打算把你杀了,然后尸体卖给外科医生。”   安迪听了吓坏了。西里安也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所以……嗯,在我们想好怎么处理你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安迪像鹌鹑一样缩成一团。我和西里安当着他的面商量起了把他放在哪儿的问题。虽然他和我比较熟悉,但我不能把他带回家,不然布彻尔会被吓着的。我没有说的是如果我把他带到我家可能杀了他的就不是我而是布彻尔。   西里安一个人住在小农场里,在这个地方多放一个人好像也不成问题。   “……就比如,关在地下室之类的。”我说。   安迪紧张地看了我一眼。直到西里安说:“一楼也有空房间。”才又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就敲定了把安迪留在西里安家里。   “你不用对他太好,虽然我知道你八成是会的,”私下里,我对西里安说,“也许哪天我准备好了就会来杀了他。”   “这样听起来很可怜。”   “噢,拜托,”我说,“如果放他走了,咱们俩就会变成可怜的那个了。”   后来西里安要留我一起吃晚饭我也拒绝了。我想回家去,不想再和安迪待在一起。然而到了夜里,安迪变得很焦虑,我离开的时候,感觉有一道飘忽的视线频频扫向我。   “你还会来看我吗?”身后,安迪小声问。   我握住门把的手迟迟没有转下去。   “我这样对你,你还想见到我吗?”我问。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我跟你比较熟悉。”   这话听得我有点不是滋味。   “好吧,明天见。”我说。   “别忘了给我带一点,就是……你知道的。不然我发起疯来很不好看。”   “好吧。”我说。我有点后悔一开始对他妥协了。 第48章   第二天我没能如约去西里安家,因为我病了。原本要带给安迪的那些粉末已经包好了放在床头,然而我却动弹不得,像在水中失温一样寒冷,而且止不住地打冷颤。我躺在床上,听见布彻尔开门进来的声音,一玻璃杯水轻轻放在床头上。他伸手探了探我的体温,过了一会儿,又把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它们很冷,干燥且柔软。   “毫无疑问,我是发烧了。”我说。   我不希望传染给他,想要把布彻尔推开,然而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握住我的手腕。我又变得被动了,就像我们之前那样,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算好还是不好。   “布彻尔,”我问,“你最近好像没那么亲近我了,是我的错觉吗?”   布彻尔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把我扶起来,将杯子递过来,我就着水服下了阿司匹林。过了一会儿,他说:“是你最近忙得见不着人。”   “还不是为了你呀。”我说。   而他不置可否。   “你觉得我最近看起来怎么样?”我问。   “呃,”他犹豫了一会儿,“你是指什么方面?”   “别人都说我忙起来以后变得有活力了一些。”   有一瞬间我从布彻尔眼里看到了怀疑的神色,尽管那一闪而过,我还是感觉大受打击,不想再继续这个愚蠢的话题了。然而他这回又很快地把话接了下去:“可是我觉得你最近很焦虑,苏伊。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吗?”   “没什么不好的事。”   “可是你突然病了,”他说,“你现在手还经常发抖吗?”   噢,我不想他提起这个。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有什么问题的讨论,而且,尤其是布彻尔……虽然现在很可能已经晚了,我希望我在他眼里的看起来能更好一些,哪怕不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   “你想要我吗?”我忽然问他。   布彻尔愣了一下。这大概是一个他完全没料到的问题,但是他回答得很快。   “不,”他说,“你烧得很厉害。”然后他就推门出去上学了。现在是清晨,时间还很早。在他走后,我仍然感到一种极为强烈的羞耻,如果不是我浑身酸痛、动弹不得的话,我就会打开窗户然后跳下去。我被拒绝了。尽管理智上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却还是难以接受。满怀耻辱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努力地下床去尿尿,然后又剥了一片止痛药吃,以防我头痛。   吞下去的药片起效很快,接下来的时间就几乎全在昏睡里度过。到第二天中午,我终于退了烧,感觉有点虚弱,但总的来说还不错,于是我赶去芝加哥,向我的一个主顾解释为什么在约定好的时间里我没有出现;除此之外还和我的伙计大吵了一架。   “以后再也不要把东西卖给赊账的人了,”我说,“否则你就替我去催。”   **   等到我找到时间去西里安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记得那是一个礼拜日,当天早上,我路过邮筒,将准备寄给匿名朋友的信投了进去,而且就在这一天,我和布彻尔起了一点争执。   当时我们在厨房吃早饭,我突然想起来之前的事,于是对布彻尔说起探长下葬那天,有人砸破了我家玻璃,把乌鸦扔进来的事。   “我还换了一块玻璃,”我说,“那时候你不在家。”   “什么?”他说,“厨房的玻璃都是旧的。”为什么在这种小事情上也要质疑我呢?我于是和他争论起来。然后我们各持己见,去看了厨房的玻璃,每一块的脏污程度都差不多。一块新玻璃是不会这么不干净的。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忽然大为光火。   “你是想说我出现了幻觉吗,布彻尔?”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澄清得很快。可是我却感觉到,他是因为妥协才这么说的。   我感觉有一点郁闷,怀着这种沉郁的心情做完了手头的事,然后前往西里安家。我敲了一次门,没人应门,所以我不得不更重一些,又敲了一次。过了一会儿,西里安来开了门,他穿着一件很陈旧的米色围裙,身上脏兮兮的。   “这是在搞什么?”我走进屋,发现他竟然在和我们的人质一起做木雕。餐桌被征用为工作台,上面原有的空花瓶和烛台都移到了柜子上,桌布也抽掉了,光秃秃的桌面上散乱着很多工具、小的木块,和大片木屑粉尘。   “看来你们俩相处得挺融洽。”我从桌上拈起了一个木头小狗,很粗糙但又活灵活现的一个小玩意。安迪说这是西里安做的。我都不知道西里安还有这个手艺。“我错过了什么?”我问。   “苏伊,你做木雕可能会很危险。”西里安说。我想他是在给我解释为什么从来没邀请我做这些吧。为什么他觉得我会在意?   “我的手已经很久不抖了,”我说,“我戒酒了。”   西里安歪着头看我。   “……好吧,但至少比以前好多了。”我说,从口袋里掏出原本要给安迪的那一包粉末,随手抛向他。然而西里安伸手就把它截住了。   “这是什么?”他问。   “你别捣乱了,给他吧,”我说,“这家伙有瘾的。”   “我知道。那太恐怖了,安迪,向苏伊学学。”他说,把纸包揭开,任由那些粉末都洒在地上,他身后的安迪伸长了脖子,露出贪婪又惋惜的神色。   “你可以戒掉的,”西里安转头对他说,“生活总归还是要向着回到正轨的方向前进。”   “拜托,连自由都没有,我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啊?”安迪说。   我发现了,他就是很擅长露出这种可怜的哀求的神色。   “他说得对。”我对西里安说。   西里安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安迪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果经常像昨天那样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稍微等一下,”我说,“我没来的时候,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他们俩对视一眼,竟然几乎统一地露出了那种没什么好说的神色。   “一些很混乱的事。”安迪说。   噢,我讨厌别人有一些秘而不宣的东西,又不告诉我,又让我知道它存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与我无关,我被排除在外了。可是,说到底,我好像也没什么非知道不可的。   “……好吧,”我说,对着西里安,“那你现在有一个新朋友了。你应该不会把他偷偷放走吧?”   西里安向我保证他不会。当然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想,在安迪彻底改邪归正、戒掉他那个小癖好之前,我们悲天悯人的西里安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我借口家里有事,转身离开了。走出去有一段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西里安追上我,问:“你今天有点不高兴吗?”   “什么?”我说,“没有。”   “你需要……嗯,或许我明天请你喝咖啡吗?”   “不了,谢谢。”   “你怎么了,苏伊?”   “行了,西里安,”我说,“最近不会有新的尸体了,你专心去应付家里那个白痴就行。”   西里安看起来有些困惑:“你真的没有在生气吗?”   我抬眼看向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仍然很平静、很疲惫,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觉得这种看待孩子一般的目光是最伤人的,一种近乎俯视的视角,好像当我被注视时,我就比他更低等些。   “没有,”我说,“我只是他妈的烦透你了。”   “……真的吗?”他问。我没有收回我的话。随后,西里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后退,后退,然后转身回去了。我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一直到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又一次开始下沉。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   --------------------   明天我就是大学生了,事情怎么会这样…………暑假……我的暑假…… 第49章   和西里安不欢而散之后,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时间在我的药店里似乎流动得很快、很平均,面前玻璃柜里的药盒不断被取出又填满,不管怎么排列,它们看上去都和之前一模一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很稳定、很安全,也很让人沮丧。我曾经问我自己:你愿意牺牲哪一个来保全另一个?目前我还没有得出答案。   我的注意力越来越涣散了,有时候如果不特意去喝一点酒,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因为走神而接下了太多订单,远不是两个人就能完成的。因此,这段时间我几乎都待在芝加哥,太晚了就直接在店里休息;不知不觉,椅子上的薄毯已经没有灰尘,沾染上了我自己的味道。偶尔半夜从不舒服的睡梦中醒来,看见货架之间幽深的走道一直通向黑暗之中,稍一动作,毯子就从膝盖滑落到地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看到一些熟悉的事物……这种脆弱的感情到了天亮也没有消退。   我日复一日地期待着,但完全没有料到会在风铃响后看见西里安和他身边轻轻掩上的门。   “你好……?”我说,把眼镜摘下来,随手放在手边的信封上,抬头看了一眼日历:现在是工作日;窗外正是白天。我们的警官翘班了吗?   “噢,”他说,好像一时语塞,“你现在看起来挺不一样的。”我不置可否。这段时间听了太多类似的话,已经不会再感到冒犯或者惊喜了。   “谢谢。你有什么事吗?”   我尽量装出很冷淡的样子。但是,天啊,见到他真的很高兴。我把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了,从镜框的上面悄悄睨着他。西里安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柔和、平静,像灰扑扑的阴天下午一样,那么不起眼,像我可以得到的。   “昨天发生了一点意外,”他说,“白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安迪试图逃跑。”   我听了这话简直吓坏了。紧接着他又强调:“试图。也就是说,他最后还是没有跑掉。”嗯,当然了,这种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安迪是个笨蛋,干不成什么事。   “所以,我希望你在我上班的时候去我家帮忙看住他。”   “什么?不,”我说,“你把他栓住不就好了吗?”   但是显然他不愿意这么做。   “你疯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那他或许下次就真的跑掉了。”西里安说。   他说的话就是普通陈述句,可我却从中读出了一点威胁的意味,那种“你自己看着办”的潜台词。他对我也有一点恼火吧?西里安也会有一般人的七情六欲吗?在他离开后,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其实他有点生气了的样子比平常那样半死不活的来得可爱。我真的惹恼他了吗?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很有趣。   总之我还是向西里安妥协了。在把事情乱七八糟地随便丢给伙计之后,我在西里安来药店找我的第三天去了西里安那里,和我预料中的情况差不多,我进屋的时候,他身上围着西里安的围裙,手上捏着一柄小刻刀,低着头,聚精会神地雕刻一个什么东西,俨然是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西里安对他不坏,态度温和就会降低自己的权威,当然,估计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下午好。”安迪和我打了招呼。我点点头,本来想说“我听说你逃跑了一次”,话到嘴边又觉得特别奇怪,还是不讲了。我想了想,又问:“在这里待着感觉怎么样?”   “西里安做饭很难吃。”安迪说。   我听了很想笑,然而在这个话题结束之后,沉默随之而来。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他是我的囚犯,而大概很少有人会安于这样受控制的身份。然而我也没有办法,谁让他竟然没有死掉呢。   安迪又埋首去做自己的事了。过了一会儿,我指着桌上的物件,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安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给我看他做的木雕小玩意:一只蹲坐的狐狸,尾巴翘起来,贴在后背上,情态像一只松鼠。他告诉我这是前几天西里安和他一起做的。   “你想要吗?我可以送给你,苏伊。”他说,颇有一点邀功的意味。我还没有表示要或者不要,他自己倒先犹豫了,重新把那个小东西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含糊地说:“呃,算了,我再做一个给你吧。”   “怎么了呢?”我问。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会给你做一个更好的。”他说。   “得了吧,”我说,“我讨厌狐狸。”我感觉我可能知道他是为什么又不愿意把那玩意给我了,但又不希望真是我想的那样。我感到一阵反胃,连胃液都变得灼人了。那和西里安有关联吗?   好像赌气似的,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我和安迪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我倒了一点酒,一整天都在反复看西里安订的那些旧邮报。西里安不喜欢读书,家里只有一些图鉴和工具书,我既看不懂也读不进去。在这天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时间竟会这么难捱,到了傍晚,西里安回来之后,还在玄关脱鞋,我就迫不及待地像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回到家和布彻尔一起吃晚饭的感觉真好,一不留神就把菜做多了一些。晚上躺在床上,我等了很久,直到彻底睡着,布彻尔也没有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又去上学了。   像现在这样,应该是我期待已久的正常结果才对,可我却浑身发冷,骨头酸痛。虽然体温不高,抚摸手臂皮肤的时候也不感到刺痛,但说不定我正在高烧呢。说不定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的命也像那些被强加于我的东西一样,当我好不容易适应了,就要立刻抽走它。我呆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看见窗外的天色很明朗,这样的时节,要是能待在家里拉上窗帘再睡一觉就好了。   我费了一番功夫说服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糟糕的是,今天竟然还要再去西里安那里兼职狱警的工作。   我进门的时候安迪正忙于做他的手工,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是在我走近时轻轻偏了偏头,把耳朵朝向我,但我却没什么可说的。我冲了一杯热咖啡,坐在他的对面,从口袋里掏出信纸,在桌上展开,抚平;用手边的一块木头把劣质钢笔的溢墨吸去。   亲爱的陌生人:   你曾有过溺水的经历吗?不断地下沉、下沉,河水灌进耳朵,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那么不真实,透过水的波纹,可以看见上面还是白昼。那一年我七岁,一想到死,我就感到解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床上醒来。我的一个姐姐坐在我身边,我至今记得她牛犊一般清澈的、流泪的眼睛。后来我们一家人都搬离了河边。我们是好大的一家人,就像一支军队那样。   我最近时常和我的匿名朋友通信,来往的信件很可笑,几乎是我们两个人在各说各话,很少有实质的、能够推动关系的交流,我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而且看样子对方也无意向我透露姓名。然而正是这种全然的模糊使我感到了宽慰,就好像对着树洞倾诉一样,树洞不会嘲笑你,只会默默地接纳一切。现在我对人们反而无话可说了,哪怕在路上遇到苏珊,我也很平静、很麻木,她的关心和鄙夷都再也不会触动我。我所经历的一切太复杂、太沉重,像吸饱了水的毛毯一样紧紧裹在身上,而当纠缠和痛苦超越了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后,疼痛就变成了我傲慢的资本;我想这大概就像有的人将伤疤当成肩章那样。   是这种隐约的傲慢让我看起来和原来不一样了吗?我每天照镜子,也没有觉得自己看起来有什么不同,然而人们见到我时却都说:你变了,苏伊。   虽然这些人里并不包括安迪。   在将近一周的相处之后,安迪重新和我熟悉起来,就像之前做我的病人那样,更多地透露出软弱的性格、带来麻烦,好像被宠坏的孩子一样认为受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一开始只是多要一杯咖啡;然后演变成随时打断我的阅读,要我给他递来材料工具,桌上的东西;紧接着是柜子里的东西,楼上的东西。   第三次他让我去阁楼上找量具的时候我装作没有听见。   安迪又催了我一次,这一次我和他打了一架,提着他的头发,把他拖进浴室,截断空马厩里的缰绳,把他的脚踝和水管拴在一起。   安迪醒来之后被自己的处境惊呆了。他看着我,好像一个突然失去了宠爱的小混蛋。有一瞬间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布彻尔不如愿时的烦躁和沮丧,一种独属于年轻人的表情。   “我的眼睛肿了,”他说,“我害怕。”   我洗了毛巾给他擦脸,把脸上的脏污和血都擦拭干净。暗下决心要很轻、很耐心地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赎罪,而是给自己找一件没有意义又需要专注地做的事。安迪的左眼被我打肿了,因为他狠狠咬了我一口。毛巾擦过伤处的时候,他的面孔微微抽搐,身体也在颤抖。我感觉自己好像在照顾一只惊惧的实验动物,乖巧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永远只会发出呜咽而不是嚎叫的柔软的动物。有时候人和豚鼠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我在洗毛巾的时候突然觉得异常悲伤,双手泡在渐冷的温水里,我的血液也好像在逐渐冷却。“我太累了,安迪。”我说。   他没有接话,甚至在听到安迪这两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才做出反应。这毕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就像没有人会是他真正的朋友一样。   我又问:“你可以原谅我吗?”   他抬头看向我,无奈地扯了扯脚上的绳子。   “噢,”我说,“我真的很抱歉。”   --------------------   朋友们,我不想上大学了。我太困、太累,也没有朋友 第50章   “我听说你逃跑过一次。”   我坐在地上,面对着安迪,“你是不是也觉得厌倦了?像这样被关在一个地方,每天都只能见到同样的人,两个绑架你的人。”   安迪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衣服,眼神飘忽不定。   “你为什么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问。   “……对不起,”安迪说,“被枪指着我就说不出话来。逃跑,呃……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发誓。”   “不,”我说,把保险栓拉开,发出咔嗒一声响,“这不是惩罚,安迪,你不如当作我和你玩个游戏。这把手枪有六个弹槽,但只有一颗子弹,只要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死了,游戏就会结束,很简单。”我说着,双手毫无逻辑地跟着比划,意外地感到很兴奋,看着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好像我真能决定什么一样。   我转动转轮,手指勾住扳机。安迪紧紧盯着我的动作,拼命地往后缩,似乎想要把自己蜷在角落里,他一会儿捂住头一会儿又放下,嘴里发出微弱的哀求。“别这样做,苏伊,求求你……”他说,我没等他说完就朝他开了一枪。   咔嗒,什么也没有发生。   “啊,你很幸运。”我说。   他瞪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声咒骂我,直到我把枪口移到自己的太阳穴。一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一只盯着灯光的动物一样,嘴型停留在一个想说“不”的位置。我扣下扳机。我也还活着。   所以我又一次把枪口朝向他。   这一次他大声尖叫起来,紧紧闭上眼睛,胡乱做出所有无意义的自保的举动。咔嗒。安迪随着这一声突然触电般抽搐了一下,身下散发出一股尿味。随后他羞耻得哭了起来,反复哀求、道歉,问我他是否做错了什么;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完全陷入一种冷漠的自我当中,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到了某一个瞬间,安迪似乎突然彻底崩溃了,不再防御、惊叫,而是不顾一切地冲上来要攻击我。这好像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安迪露出这种怒火中烧的表情,我手臂上那个他留下的牙印还红肿着,我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冲上来咬我。   我坐得远了一点,让绳子把他束缚在原地。   “你想喝杯咖啡吗?”我问。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半晌,说:“想。”   我去煮了一壶咖啡,期间浴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心里惶惶不安,总觉得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安迪已经逃走了,于是忽然就抛下架在火上的咖啡壶,跑去看他,结果把咖啡完全煮坏了。水蒸得太干,变得好像意大利人的口味,兑上冷水后尝起来变得更酸,泛着焦味,好像刷锅水。   安迪几乎已经对我的进进出出感到习惯了。最后一次推开门,我端着两杯咖啡,把咖啡推过去,推到他跟前。他一时没有喝,我只好反复向他说明我没有下毒,不知为何那一刻我那么想得到他的信任,明明刚刚还试图伤害他。   在浴室里喝咖啡真是够奇怪的,尤其当安迪身上还弥漫着一股已经冷了的氨水的臭味。我有点反胃,把咖啡倒进马桶里。   “你刚刚真吓坏了。”我说。   他狐疑地看着我,紧接着好像又一次生气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在开玩笑吗?”   “不,我是在捉弄你,”我说,“没有为什么,你会被怎样对待,只取决于我的心情。像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尽管这样,你还是想活着吗?”   他听得瞠目结舌,似乎不敢相信残酷的真话会这样赤裸地铺开在他面前,一时间惊骇盖过了所有别的情绪。我再一次举枪指着安迪,他像羔羊一样沉默地望着我,他的命变得和我手中枪的重量一样轻。咔嗒。什么也没有发生。咔嗒。   几轮之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每次开枪之间的停顿也越来越长,仿佛都对死亡的迟到感到有些困惑。   西里安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安迪的脚踝和水管拴在一起,脸上是一种木然的神游天外的表情。我们的咖啡就放在地上,枪在我的手里。注意到他的视线,我下意识把枪握得更紧。   “你疯了!”西里安说。   “我疯了吗?”而此时,我调转了枪口,只是这一次我张开嘴,把枪管塞进自己的嘴里。   当我的食指勾上扳机,西里安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不,别这样,苏伊,你不会想这么做的,”他说,语速前所未有地快,“你很有可能打烂自己的脸却还活着,不是吗,医生?你知道有这种可能。你真的想要这种结果吗?”   是的,他说的是真的。我犹豫了起来,同时他像靠近猛兽那样试探着一步一步接近我。我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用一种近乎迷恋的神情,任由他握住我的手,先是把手心轻轻覆在我的手腕上,然后用手指圈住,握紧。他把枪缓缓从我嘴里弄了出来,随后再从我的脸前一寸一寸地移开。   我的身后是镜子,但我当时其实不知道,我突然扣下了扳机,嘭!镜子被打得四分五裂,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陷入了一瞬间的晃神,就在这一刻,西里安猛然撞上来,手枪从我手里脱手飞出去,在地上滑行了一段,撞上墙壁。   他把我按在地上,紧紧贴着我的胸膛里面心跳快得像蜂鸟。我的肋骨正隐隐作痛,又有点想笑,一笑就牵动着抽痛起来。   “哎,警官。”我说。   他大可以不必这样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游戏结束了。然而西里安像是真的吓坏了,他的反应前所未有地激烈,石像一般的漠然被击碎了,斑驳的缝隙中露出属于人类的柔软而痛苦的内里。“别开这种玩笑,苏伊,别把这种事情当作玩笑……”他哽咽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而我看着他悲伤疲倦的灰色眼睛,凑上去吻了他一下。   西里安没有拒绝,只是闭上眼睛,我看见他的耳尖红了;毕竟我们的旁边还坐着一个活人呢。安迪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投来,而我挑衅地看着他,看着血色不断从他脸上褪去,最终归于一片痴呆的苍白。   “我们出去谈谈好吗,苏伊?”西里安问,就好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那样,把声音放得很轻,一种比起商量更像哄劝的语气。我发现如果你表现得很有侵略性、很不可控制的话,人们在你面前就突然变得易于沟通了。我和他一起走出浴室,走出客厅,到门外去。西里安看着我,一时没有话说,这一刻的沉默静谧而疲劳,把我又重新变得软弱了。   “对不起,”我说,“所有的事都很抱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苏伊。但是像这样……我不想看到有一个人关在我的浴室里。”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我说。   “别这样说。”   “我应该去死,”我说,“我没法再看到生活继续下去了。”   我觉得西里安没有明白话题为什么会转到现在这样,因为我只是一直在说自己想说的。他的耳朵又红了,我猜这一次是因为焦急和局促。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同情地给他递了一支烟,抽了半支烟后,西里安开始毫无头绪地讲起他妈妈的事情。   他告诉我这周末他要去医院,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是照顾你妈妈吗?我问。他点了点头。我又问他医院的名字,看得出来他不想说,但最后我还是知道了:那是一所远郊的天主教公立医院,治不了什么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母亲的病要不没什么大碍,要不就是严重得只能等死了,所以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又是沉默。西里安双手抱臂,左肩倚靠着墙,倾斜地站着;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避开视线,晚风把他的衣服鼓起来,好像吹过一座空城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要回家了,因为布彻尔还在等我。西里安松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对一个好朋友那样。我想再吻他一次,他拒绝了,说现在不行,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不行。   我走了,听见身后的关门声后去而复返,从窗外看向屋子里,只能看到餐桌的一角。安迪换了一身衣服,背对着我坐在那里,面前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面条,也许西里安对他说了什么,他用力点了点头。他在吃。我一直这样看着,直到他们推开椅子,站起来,彻底离开我的视线为止。我忽然变得那么孤独,尽管我明白无论何时我都可以推门而入……只是那样一来,气氛就会瞬间凝固,在这扇门的背后没有人真的欢迎我。如果我蠢得一点都感觉不到就好了。更糟糕的是,我答应西里安周末我还会来。   --------------------   安迪真是好玩………像小麻雀(?) 第51章   周末我如约来到西里安家。安迪坐在餐桌上打磨一片木板,大概是要做一个小柜子,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成品。电风扇对着他的侧脸吹着,那些卷发毫无规律地扑在脸上,他的嘴里叼着自己的头发,不知是手头太忙还是干脆放弃了把它们一遍又一遍拨开。他瞥了我一眼就继续做手头上的事,看得出在有意控制自己什么都不说。   我拉开椅子坐下,从桌上随便拈了一颗钉子。安迪瞥了我一眼,说:“这是西里安的。”   我下意识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紧接着就意识到我被威胁了,有点好笑也有点让人恼火。安迪大概已经察觉到了西里安在我这里的分量,他现在就好像把自己藏在这个名字背后和我对抗一样。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朝他发脾气,因为不知道那会不会显得我色厉内荏,之前的人生里我也很少有过大声争执的时候。   安迪叮叮哐哐地用小锤子把钉子钉进两块木板之间。那只锤子小得可怜,被他捏在手里,恐怕最多只能用来敲螃蟹。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问。   “呃,”他说,“我一个人能行。”   他这样说,我就没法把话接下去了。安迪的态度让我很失望。我今天本来下定决心要和他好好相处,否则一个白天就太长、太难捱了。因此我一直在尝试和安迪搭话,我不相信自己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   “那你看这个呢?”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纸包,扔给他,他一把接住了。“是什么东西?”他问,同时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把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愣了一下后不禁露出垂涎的神色——里面装着我之前经常开给他的成瘾性止痛剂,看得出来他很想念它们。然而,他用那样眷恋的眼神看着它们,最终却选择了原模原样地包好,还给我。“我已经戒了。”他说。   “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苏伊。西里安一直在帮我,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就连我也觉得几乎要成功了……在我脑子还清醒的时候,他会教我一些手艺,修修补补,制作一些小玩意,西里安很擅长这些。”   当然了,西里安,哈,西里安。安迪会知道他的全名吗,用那种无所谓的任性去探究它?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他就是喜欢修理破破烂烂的东西。”比如嗑药的安迪,还有把枪含在嘴里的我自己。对于西里安来说,我们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却几乎如出一辙地被打动,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好,去回应一些可能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的期待。   摇头风扇吱呀转动着,一只飞虫突然被卷进去,“啪”的一声,像吐瓜子一样被风扇又吐了出来,落在地上抽搐着。我卷起袖子,神经质地把折起来的袖口捋平,反复调整那些褶皱的形状;安迪看着我的手腕,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我问。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的语气这么尖锐。   “呃,”他说,“没什么。”   “安迪,”我用拇指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近乎恶意地说,“你以为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   “为了挽留,”我说,“你痊愈的那天,也就是被抛弃的那天,因此需要制造伤口,让他闻到血腥味,否则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安迪皱着眉头,“西里安说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一瞬间,我被刺痛了。西里安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会和我‘一直’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但我不会让安迪知道这一点。   “这算不了什么。像这样的话,他说过了一千万次,词语早就失去了本该有的意义和重量;他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那些不值一文的温柔了。这很难想象吗?当你变得更好了,他就会离开你,去找到下一个亟待修理的倒霉蛋。到那个时候,你也会重新把伤口挑开,因为你知道自己可悲的一生里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人了。”   安迪仍然皱着眉头,但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如果有机会他会反驳我的,然而,安迪,这个总是在嗑高了的醉生梦死状态中的傻小子却意外地不爱空想。他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但连我自己都略微感到诧异的是,尽管话说出口就是为了造成伤害,安迪那副黯然的样子却并不让我多出哪怕一分一毫的愉快。突然,我不希望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   谈谈别的事吧,比如那些在海滨才能看见的白雾,新建起的高楼,白城,芝加哥人头攒动的夜晚。有一个念头非常吸引人,那就是我可以对我的囚犯说一些我不会向仅仅是一起吃饭的朋友透露的念头:我的婚姻,家庭,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一片狼藉的生活;或许我还可以谈起我遇到的一个叫苏珊的女人,她很美,也很让人感到不快。这些漫无边际的想法不能付诸纸笔,否则思绪就会因为远远快过文字而消弭。有一瞬间,我意识到现在或许就是唯一的开口的机会,然而我却半张着嘴,没有吐出一个字,任由慢慢爬上来的疲倦和羞耻把所有内容都扫进沉默之中。   “你的那个小狐狸,”我说,最后我说了毫不相干的话,“我想要它。”   “什么?……我可以给你再做一个。”   “有什么不同吗?”   “新的会更好一点,苏伊。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   “我不介意。”   “噢,苏伊。”他看起来有点为难,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这大概要很久吧。”我说。这时候安迪却已经在催促我做出选择,让我从桌上的小盒子里挑出一块木料,随后他开始着手做新的木质小雕像。他已经决定好了一切,于是又让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过了一会儿,我又一次问他能不能把之前做好的那个给我,看得出他有点烦了,所以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沉湎于不快的情绪中。说到底,安迪只是一个没按照计划死去的意外,没有资格用这种态度回应我。我看上去比西里安更容易打发吗?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忘记了曾经对准自己的枪口,忘了他为自己尿裤子羞耻得哭泣吗?从今天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一直试图迁就他,我真的做了很多,可是他连一个不值钱的小东西都不愿意给我。   我问他:“如果我现在要杀了你,你肯把那个小东西送我吗?”   “别开玩笑了,这不好笑。”   “好吧,对不起。”我说。我又一次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道歉了。   我不想自讨没趣,主动走到一边,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听着餐桌那边传来打磨的声音。窗外风和日丽,太阳从枝叶间的缝隙里流下来,在地上铺开明亮的光斑,影子里有鸟在枝头静立的模样。看着这样好的光景,我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残暴,感觉再也忍受不了了。   “安迪,你知道哪里有锤子吗?”我问,心平气和地。   “什么?”   “锤子。更正常的、不这么可笑的那种。”   安迪想了一下:“地下室有吧。”   “谢谢。”我说。   我按他说的去地下室找了一柄锤子,提着它,缓慢地走上一楼,走过去,站在安迪身后;他听见了我,但连头也不回,只是聚精会神地做那个根本他妈的没人在乎的小雕像。   “安迪。”   我轻轻叫了他的名字,这个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安迪茫然地转过头来,与此同时,我举起锤子,朝他的脸挥了下去。   他的脑袋砸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惊人的闷响。他是侧着头的,额角,也就是被我砸中的地方凹陷下去,睁着眼睛,眼白赤红,过了一会儿,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来。   我喘息着,缓缓松开手,任由手里的锤子“咚”地落在地上,由衷地感到释然,就像终于完成一件拖延已久的事情一样。 第52章   亲爱的陌生人:   她不高兴的时候,连拎回家两只金鱼都罪不可赦,她的脾气就是这样。我没有还手,是因为她的情绪总变化得很快,让我不知道如何适时地应对。如果在我回过神来之前她就已经息怒,我是不是不应该再贸然挑起一次争端?何况我真的很爱她,我的玛蒂尔达。如果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笔,因为血已经蔓延到了我的信纸边,是时候回到现实了。安迪侧着头倒在桌上,血从他的脑袋下面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在桌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红褐色湖泊,闻到血的腥锈味,我却想到远方的海水。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他那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在他死后,我对他充满了柔情和怜悯。“啊,这就是生活。”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是一个吸烟的女人用法语说的。   就在他的脑袋旁边,桌上的木雕才初具雏形,一只直起身来像在嗅着高处的某种长吻动物,有谁说过它是狐狸吗?如果不是呢?我犹豫了一下,把它放进我自己的口袋里。   动起来呀,苏伊,收拾你制造的残局。理智不间断地叫嚣着,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是看着,看着血液流淌,凝固,而我却呆愣愣地坐在一旁,任由时光飞逝。我并非不知道尸体越早处理越好;而且,如果西里安看到这一切,他肯定会非常、非常,非常难过的。然而,就说我疯了也好,我清楚地感到焦虑和紧张愈演愈烈,同时竟然在生理上产生了一种性刺激的感受;我的理智越是催促自己,实际上就越是什么也不做。毫无疑问,再拖下去就会迎来最糟糕的那种结局——西里安推门而入,在看见我之前就先看见安迪的尸体,我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无论如何,到那时一切都完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毁掉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腾起一种疯狂的喜悦。   大概在尸体旁边坐了一个钟头,我开始冷静下来了,试图处理问题的理智又占了上风。现在迫切需要一点能给我刺激的东西,就比如说,被安迪拒绝了的那些粉末?我把它们倒在桌子上,将纸卷成筒状,凑在鼻子旁边,呼——吸。我猛地打了个喷嚏,那种感觉像水倒灌进鼻子里。坐着缓了一会儿,我起来煮了小半壶咖啡,倒出来的时候,一半倒进杯子里,一半倒在桌上,然后我又去擦它们,结果只是把场面越弄越乱。   在切身地尝试过一次之后,我开始理解那些人为何无法自拔。神经性的药物就是会让你变得……更轻松,更,乐观。虽然当我靠近尸体的时候,一闻到血腥味,就忍不住转身扑在水槽边呕吐,还不慎把咖啡杯打翻在地,打湿了裤脚,可是我还是感觉很好。任何人看见尸体都会呕吐,我也并非无动于衷,这说明我和人们是一样的,对吧?或许我还有那么一点机会重新回到所有人的行列之中?   我把安迪抱起来,拖着他走到地下室,打开门,底下一片漆黑,冒上来一股沉闷的霉味。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把他推了下去,听见咚、咚的几声闷响,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   我前所未有地愉快,也前所未有地清醒。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能做一些另外的准备。我专门回家分装了一小瓶乙醚,路上,点灯的盲人和我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后莫名转过头来,困惑地耸了耸鼻子。“这是谁啊?”他问。我没有理他,只是揪起衣领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如果有什么异味在身上的话,本人是闻不出来的,但我担心那是一种血腥味,所以开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用西里安的浴室仔细地洗了个澡,把原来的衣服扔掉,穿上他的衬衫;我还从柜子里找到一条新手帕,我正需要一方手帕。我在水下把手帕洗了又洗,希望它尽可能干净,能配得上它的使用对象,为此手指的皮肤都泡得泛白、发皱,可我在这种准备中感到了非比寻常的幸福。   洗好的手帕叠好放在左边口袋,小瓶乙醚放在右边口袋,然后,我擦了桌子和地板,把沿路的血迹擦干净,坐在餐桌上安迪常坐的位置,眼睛直直看着门的方向,等了三个小时一刻钟,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西里安推门而入,我看着他,眼圈发热,什么也没说就先大哭了一场。西里安手足无措地掩上门,或许钥匙都还没有来得及从锁上拔下来,他走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安迪呢?”第二句话才是:“你身上什么味道?”   “我喝了酒。”   我说。不,那是乙醚挥发的气味。   至于另一个问题:“安迪出了事,他从地下室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什么?”   “他死了。”我说。真糟糕,这个短句就这样脱口而出,而且听起来那么冷漠。我意识到这样不行,立刻改口:“安迪,我不知道,他摔下去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我说话的时候语速很快,语无伦次,甚至还差点就笑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害怕,竟然连说谎都不会了。   西里安明显不相信我前后矛盾的话,他的困惑溢于言表,只是因为太过于突然而不知作何反应。随后我央求他跟我一起下去看看,向来没什么原则的西里安这一次意外地拒绝了。   “为什么,”他说,“安迪会摔进地下室?”   我意识到现在需要一个理由,天啊,我需要一个理由,求求你别把一切都搞砸了苏伊赛德斯不要说胡话不要沉默随便说点什么不要胡言乱语——他逃走了。是的,安迪,他想逃走,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想逃走,”我说,“我把他逼到角落,地下室的门,不知道为什么虚掩着,他后退一步就栽了下去。”我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他是滚下去的,就像一袋玉米。”……为什么要加上这个‘一袋玉米’?   我说:“他摔下去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西里安皱着眉听着,陷入了沉默。如果你曾经有过打碎家里最贵的碟子的经历,你会觉得现在的场景很熟悉:低着头满怀羞愧又满怀惊恐的你自己,眼睛紧紧盯着你自己制造的一地狼籍,而头顶是妈妈的沉默。她不说话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没有愤怒,而是那种损失超过了预想中所有方案的适用范围,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你就会感觉到,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成人的茫然总是沉默,像静止一样的沉默。   “也许,”我说,“我们应该下去看看。”   一阵僵持,但最后西里安还是妥协了,他得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同意和我一起去地下室,前提是他要我走在前面。我说我不敢。他没办法,只好走在前面,频频地回头想要看我。   “那么,你为什么又把门关上呢?”   站在地下室的门外,他问。   “啊,”我说,“我不敢面对他。”   打开门,地下室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有一股潮湿的不详的气味,隐隐发臭。“划一根火柴吧。”我说。西里安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嚓!”点燃。也许他已经做好了见到一个无与伦比的坏结局的准备,可是现实可能还要糟糕得多,我真的很抱歉。   他捏着火柴的手向前伸,昏黄的光晕隐隐照出了安迪面朝下的尸体,和他脑袋旁边的暗色血迹。这时我已经从后接近西里安并且离他很近,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   我掏出了两边口袋里的东西,把乙醚倒在手帕上,西里安若有所感,猛地转过头来,而我已经毫不犹豫地从身后扼住他,用被乙醚打湿的手帕捂住他的口鼻。   一个年轻的警官和那些病怏怏的男人很不一样,我几乎无法制服他。西里安反应很快,显然并不打算束手就擒,而是像一只困兽一样剧烈地挣扎;我只好更加用力地捂住他的口鼻,无论他怎样踢打也不放开,甚至无暇考虑最后安静下来的会不会是另一具尸体。十,我默数着,九,八,七,六,五,四,三……终于,他的所有动作都变得虚弱,然后停止了。   我的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任由湿漉漉的手帕落在地上,胳膊却僵住了一样仍然维持着扼住他的这个姿势,西里安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臂弯里滑下去,倒在地上。我喘着粗气,就这样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扑过去探他的鼻息——求求你,我在心里祈祷着——直求求你……微弱的气流扑在我的手指上。他还活着。   我颤抖着俯下身去,把脸埋在西里安的胸口上,情不自禁地啜泣,我的肋骨正因为他的攻击而隐隐作痛,可这一刻,我却只想吻他。 第53章   我让西里安枕在我的大腿上,虔诚地期待着他醒来的那一刻,然而他醒来之后却再也不愿意吻我,我试探着向他靠过去的时候,他一转头躲开了,我的嘴唇擦过他挡在脸边的手。   于情于理,我都能谅解他此刻对我的敌意,任何人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发现脚上套着绳索都会感觉不安的。可是如果我不绑住他,他一定会逃走,就像所有人总是会离我而去一样。西里安是这么多人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可能性。何况,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需要互相磨合、各作退让吗?   我真的很难过,于是哭了起来,可是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好像一个有约的人站在窗前看雨,嘴抿得很紧。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回应,我开始感到尴尬和羞耻,走出去洗了把脸,再回到浴室的那两步路上突然又变得很胆怯,不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听见我擤鼻涕的声音我真的不希望他嫌弃我说到底我怎么总是做丢脸的事呢?啊,是的,我把他关在浴室里,和安迪一样的位置。我这样做不是出于一种嫉妒的报复,不是的。只是在浴室里,当我没有关照到的时候,至少他可以自己上厕所,也可以用洗澡来打发时间,尽管西里安不是那种非常爱体面的人。   “……会痛吗?”我指了指他的脚踝,不等他回答就解释说,“你可能要暂时忍受一下,对不起。我会尽量帮你换一个不那么粗糙的。”   “这不是——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西里安难得提高了声音,并且又一次挣扎了一下,我看到他脚踝的皮肤磨得发红,“苏伊,你冷静点,别做蠢事。像现在这样毫无意义,不是吗?你如果现在放开我,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真的吗?”   “真的。”   “像以前一样不在乎我,我不知道那样有什么好的。”   “我怎么会不在乎你?”他问。   这一刻我想起了杀死探长那天,我湿淋淋地站在他家门口……我之前经常在心里祈祷,如果总是有那样一个雨天就好了。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再无休止地等待虚无缥缈的垂怜。只要让西里安从此不再见到任何人,我就没必要为了他去杀掉第二个安迪,也许他很难理解,但这真的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一个决定。   “你就和我在一起吧,西里安,我会……”我说,突然有点羞于启齿,“我会爱你的。”   我拨开他覆在脸上的头发,把他含在嘴里的发丝轻轻勾出来,他又一次拍开了我的手,我倒吸一口冷气——他之前挣扎的时候,我的手肘在墙上擦破了一块皮。   关节处的伤口很棘手,它会反过来控制你,稍一动弹就会遭到疼痛的报复。我垂着头默默忍受,直到疼痛的余波逐渐平复,就好像我在驯服我的伤口一样。   他突然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又像是觉得我在装腔作势,我把袖子卷起来,让他看见我手腕上的旧伤,还有手肘上的新伤。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这样了。”他说,眼睛看着我的手腕。那些横向的重叠的伤口几乎像某种有特殊意义的图案一样。   “别教训我。”我说,心里其实有种说不上来的高兴。   西里安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不处理一下吗?”   我勉强地把手抬了一下,又是一阵拉扯的疼痛,要紧咬牙关才能控制自己别叫出声来:“我看不到。”   “我看得见,”西里安说,“需要我帮忙吗?”   我没有马上回复,因为我总觉得这种平静之后有一些不可掌控的部分存在。果然,他紧接着就说:“我可以帮你上药,但是今晚我想睡在卧室里,苏伊。我不会逃走的。”   他在试图和我谈条件呢,我得好好想一想——我觉得这个要求没有太过分,人如果睡在浴缸里,会觉得很不舒服的。所以我同意了,去拿来了双氧水、碘酒和棉签,交到他手上。西里安处理伤口的动作还是那样谨慎而笨拙,在这个短暂沉默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一种近乎温情的东西在流淌。   “好了。”他说。把东西一样一样收好,交给我,看起来平静而温顺,抬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提醒我:该轮到我兑现诺言了。我看着他身后的窗户、窗户外面深灰色的天空,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惶恐击溃了。   我夺门而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尽管已经把门窗都锁上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他会逃走。我意识到我没办法答应他的要求,至少今天不行。我回到浴室里,在西里安面前失声痛哭,毫无逻辑地说着我多么舍不得他,如果连他也抛弃我,我就只能去死了;我说了那么多,他却只听懂我的言而无信。后来我给他做了晚饭,他直接了当地告诉我,只要我在这里,他就不会吃一口东西。   听了这话,我的内心里有一部分暴跳如雷,想把这一整盘热腾腾的面扣在他的脸上;然而又有另一部分的我是那么地诚惶诚恐,西里安生气了,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了很久,我把盘子轻轻放在他跟前,告诉他我今天就先走了。出门之前,我又想起来晚上可能降温,于是折回去给他送了一条毯子。   “我把安迪带走了。”我说。   “……你要带去哪里?”   “医院,”我说,“我会告诉医生你今天病了。”   那一瞬间,西里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绝望的神色,好像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那种深切的哀伤总是提醒我,是我的嫉妒毁了我们的关系,是我背叛了他。我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最后匆匆逃走了。   **   我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钥匙插进锁孔,怎么也开不了门,我反复地拧着钥匙,把门板摇得微微颤动,这时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布彻尔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说:“苏伊。”   我尴尬地把钥匙拔出来,收进口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来由地觉得他今晚等了我很久,一直等到这个时候。“啊,今天……”我说,然后没有了下文。此刻我心烦意乱,甚至编不出一个蹩脚的借口。   布彻尔等了一会儿,一侧身让开了位置,自己上楼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叫住他,他脚步一顿,扶着栏杆,从上面看下来。   “呃,”我说,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学校好吗?”   “……爸爸。”   他说,声音听起来有点疲倦,“明天是星期六。”   那明天呢?不,我是说,下周一呢?……已经太迟了。我听到一声刻意放轻的关门声,还有“咔嗒”落锁的声音。我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两手插进头发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是这样。我不用特意做什么就可以轻而易举搞砸所有事情,真是太了不起了。   --------------------   作者忙疯了………………做不完的事情,我恨上大学 第54章   第二天起床,我第一件想起来的事就是我绑架了西里安,我绑架了一个警察,天哪。我想,他和那些没人要的病人不一样,他是有同事的,如果没有按时上班的话,其他人不就会发现吗?   想到这里我就瞬间清醒了。我现在就要去找他,确保他还在那里,然后想想该怎么办。走过去的一路上我都低着头,还特意绕了路,怕别人注意到我。我的心跳非常快,脑子里难以控制地想象着一个场景:当我走到西里安家附近,看见有个身着警服的人左手端着咖啡,右手在按门铃,一转头就看到我。我肯定没有那种魄力坦然说我只是路过,然后他们会察觉到不对,把我抓起来,那样我就完了。   我一度担心得几乎不敢再往前走,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西里安的门前没有任何人造访,今天是他旷工的第一天,人们只会在休息的时候突然想起办公室少了个谁;而至少要到他消失的第二天、第三天才会考虑是不是应该来找他看看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西里安在失踪第一天就已经死了,当他们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尸体就会越过尸僵的状态,变得柔软,而充满怨恨。   我小心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二楼浴室的声音传不到这么远,可是紧接着我又非常害怕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是因为西里安逃走了。他会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急急忙忙地进屋,推开浴室门,看见他还好端端地坐在浴缸里,虽然注意到了我,但没有转过头来。   “早上好,西里安。”我一时非常愉快地说。   而他只是叹了口气。   如此沉重的开场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虽然我并没有异想天开到期待一个安于现状的快乐人质,但还是受到了一点打击。紧接着我又安慰自己,从理智上说这种反应很合理,如果不消沉的话,坐在浴缸里的人就不是西里安了。只不过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场面更不愉快——我准备了新的绳子,一条更好、更柔软却更结实的绳子。我打算先给西里安打麻醉,等他彻底昏迷后再换绳子,当然是因为怕我控制不住他。我向他解释说,这样他会更不容易受到精神上的冲击;他显然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几乎有点嗤之以鼻。但他没有想到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加掩饰,让真相展露出它丑陋的本质来。   “我会恨你的,赛德斯。”   当我从针头推出空气的时候,他说。现在他甚至不再叫我的名字了。   “你的全名是什么?”我问。   他没说话,所以我又问了一遍。   “我姓西里安,”他说,“或者说基里安,我是爱尔兰人。”   这让我有点意外。西里安说话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口音,这一点和亨特不一样。我也以为爱尔兰人全部都是红头发,但或许没有一个人的头发会像亨特那样,像一只狐狸那样……啊,快停下这种回忆。我不愿意在这时候想起亨特。说到底,为什么要提起什么爱尔兰人呢?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   “告诉你,你就会放过我吗?”西里安问。   “噢,对不起。”我说。   我一直记得针头没入皮肤的那一瞬间,西里安露出的那种忧郁的神色,让我也跟着心碎了。很快他合上了眼睛,我先是很轻、随后稍微用力一些摇晃他,没有任何反应;可我还不能相信,害怕他是装出顺从的样子伺机逃走。我把用来割断他绳索的小刀比在他的颈动脉上,刀刃紧紧贴着皮肤,轻微地凹下去,直到出现一条血线,他的脉搏仍然非常稳定,我就知道药起效了。于是我尽可能快地换好了绳子,心里轻松了很多,因为觉得这样就会让他好过一些;然后我把东西收拾好,去洗了昨晚他留下的盘子。我真的很不喜欢洗碗……如果让西里安自己在洗手池里洗呢?我又在想这会不会对他太冷酷了,还是暂时别这样。洗完了碗,我从衣柜里给他挑了一身新衣服,抱着衣服推开浴室门,坐在一旁端详着他昏睡的模样。这时的西里安那么温驯,好像已经死了一样。我一时迷恋地感到满足,一时又心跳失速,急忙去探他的呼吸,他温热的、不安的鼻息扑在我的手指上。   按照药量,西里安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才会醒来。我扶他起来,要给他换衣服,成年男子的所有重量都毫不收敛地压在我手臂上,好像一只沉重的玩偶任我摆布。我近乎冒犯地用贪婪的眼光打量他,西里安很瘦弱,手腕比我还要细,肤色苍白,没什么男子气概,但我觉得他很美。他的下巴上冒出了一点胡茬,如果手指摸上去大概会觉得有点扎人;我忍不住凑过去,一寸一寸地吻他,然而当我抬起眼睛看见西里安一无所知的样子,一阵强烈的羞耻涌上心头。   我知道如果他醒着,一定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他会不断躲闪,会说:“不。”我如果想要得到什么,只可能通过强迫来完成。我手忙脚乱地把他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尝试着把他摆回原本的样子,可是怎么样都不对,因为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他倒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事情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西里安悠悠转醒。他看着我,过了很久,说:“你又哭了。我真的不理解。”   除此之外,这天他再也没跟我说过任何话。   **   致理查德副探长:   我因母亲病重,需请假一段时间,归期未定   打字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这样写合不合规矩呢?我想了想,换了张纸,又重新开始写:致理查德副探长……   我的对策大概就是这样。为了不引人来探查,我要替西里安写一份假条。因为我和他的笔迹不同,也想不出任何方法能让他亲笔写下这些内容,但还好有打字机的存在,机器打出来的字永远都是一样的。写好以后,我特意到芝加哥的邮局去投递,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它就会送到小镇的警局。   其实这样并不算万无一失。如果他的同事们来敲门,不管我在不在,事情都很可能滑向我难以控制的结局,我总不能把警察杀了,如果有哪个警员在寻找西里安的路上失踪,那只会引来更多的警察。我只能赌西里安和同事们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们看到了信就不再深究。   连我自己都觉得离奇的是,我竟然赌对了。西里安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一开始的几天还勉强能保持耐心,尽量不和我对着干,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变得焦躁起来,很困惑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寻找他。有时候我自我感觉良好,想幸灾乐祸地对他 说:“看来没有人想起你。”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我不会告诉他我以他的名义做了什么,那样他只会更加憎恨我的。我不确定在我离开的时间里他有没有做什么自救的举动,比如大声呼救,但很明显至少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什么成效。我已经提前移走了浴室里所有能被打碎的东西,也把窗户加固得很严密,西里安的小农场非常偏僻,也没有邻居,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喊声。   有时候西里安坐在浴缸里陷入沉思,皱着眉头,看起来又忧郁又孤独。他的食欲也下降了,早餐放在他的脚边,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甚至有时到了晚上还维持着原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很头疼。饲养一个人比我想象中困难很多。   因为之前拓展了新业务的缘故,那种长期的订单,我至少也得干满一年才行,伙计很不乐意我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他做,因此,我最近每天四处跑来跑去,晚上回家还要面对布彻尔日渐怀疑的眼光,在西里安这里也处处受挫。我很想和他做,就像之前那样,但不管怎么抚慰他都没有硬起来,甚至在我试图亲吻他的时候明确表示了感到恶心。我听后大感震撼,几乎是落荒而逃;第二天来之前特意洗了澡,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换了新衣服,我都可以从自己身上闻到皂角和松针须后水的味道,但西里安的评价还是没有改变——只有一瞬间,当他第一眼看出我为了他认真地打扮了一番的时候,眼里露出了又荒谬又怜悯的神色。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可笑的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讨好他。所以带了一本书来读给他听,西里安不喜欢英国作家那种长篇大论的风景描写,他听得睡着了。后来我又试了一些其它的书,这人真的很奇怪,这么多书里他最喜欢的竟然是一本法国菜食谱,上面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把每种材料的份量标得清清楚楚。   “你记得住吗?”我问。   “我喜欢数字,”他说,“现在有很多时间,也许我自己也可以做。”   厨房在一楼,离浴室很远,我不能让他过去。但这一刻的氛围真的很好,我不想破坏它,因此什么都没有说。尽管如此,他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被拒绝了,自嘲地笑了一声,再一次陷入沉默。和这种沉默共处一室的感觉很压抑,我借口去做午饭而离开了片刻,回来的时候,隔着门板也能清晰听见里面的呜咽声。我端着盘子等在外面,因为觉得这时候推门而入会很难堪,可我也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   我每天都会去看望西里安,尽量赶来给他做点东西吃,这段时间里我逐渐推测出了他的喜好,西里安喜欢简单的食物,就像他的生活一样。除此之外我每隔两天给他带一本新书,现在他喜欢看游记,我有点担心这会不会更容易让他想起一些跟自由有关的东西。西里安向我保证不会,他只是怕寂寞。   这段时间西里安变得好相处了很多,我本以为我们俩的关系可以更融洽一些,直到有天意外发现西里安脚上的绳子被磨掉了近一半。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方寸大乱。我没有多说什么,给他打了一针,重新换了绳子,换回原来那条——如果他要给我找麻烦的话,我也没法顾及到底磨不磨脚的事了。随后我又在听身上和他的周围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发现他的口袋里藏着一块很钝的铁片。怪不得他的手心磨的发红,原来都在干这个。我把铁片拿起来,等他醒了,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的?”我问。   “在浴缸下面。”   “啊,”我说,“探险家。” 第55章   很遗憾西里安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玩笑,甚至看起来有点害怕。我对他说:“我给你穿衣服的权利不是为了让你藏东西的,警督。”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没让我看清那一瞬间的眼神里有什么含义。然后他很快向我道歉。“我不会再这么做了……苏伊。”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觉得他是犹豫了一下后有意叫我的名字的,他想讨好我,可惜现在已经没用了。   我今天对西里安非常失望,作为惩罚,没有给他做午饭。但是到了傍晚,看到他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很快又心软了,把原本取消的晚饭重新提上日程。唉,总是这样,所以我觉得我这人不管好事坏事都做不成。   晚上我很早就准备离开,回去的路上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人跟着我,可是一回头什么也没有。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吗?   回到家,布彻尔在客厅沙发上看书,面前放着一瓶酒。我看见后走过去,替他把挡在眼前的头发绕到耳后,他的发根被汗打湿了。“刚回来?”我扔了一块手帕给布彻尔,布彻尔含糊地应了一声,接过之后对着脸胡乱抹了一通。   我又问他:“怎么喝起酒来了?”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叫他挪过去点,让我坐在他旁边,顺便把桌上的酒没收了。他瞥了我一眼,把书合上,随手放在一边。   “不然你怎么会注意到我呢?”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想了想,伸手搓了搓他的头发,然后试图像以前一样随口问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布彻尔提起的那些同学我一个也不知道是谁,我只是听着。突然,布彻尔详细地问起我明天的计划,我犹豫了一下,他紧接着说:“你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明天是你的生日,苏伊。”   “噢,”我说,“噢。还有这回事。”   生日。好像从小就没有人重视过,包括我自己。我现在多少岁了来着?不过,布彻尔竟然记得,我其实很感动呢。我不想骗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把手放在膝盖上,交握在一起,“呃,”我说,“我得想一下。”我不能想太久,不然布彻尔会起疑的。很快我就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我将要做什么,只不过把我去西里安家的部分替换成“我要去见我的一个朋友”。   “然后你就要去药店吗?”布彻尔问。   我想了一会儿:“对。”   “那你晚上能早点回来吗?”他用商量的语气说。   “行。”我说。   “今晚洗个澡怎么样?”他又问。   我把报纸抬起来挡住脸,看他没有走开的意思,过了很久,说:“行。”   我很不喜欢布彻尔用这种宽容的语气和我说话,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一样。但是这毕竟是出于好意……你怎么忍心指责一个关心你的人呢?   **   第二天我早上去西里安家,给他留了一大块面包,水、牛奶和一只牛肉罐头。我告诉他不出意外接下来的一天我都不会出现了。西里安没有表现出惊讶。   “你一点都不期待我在这儿,是吗?”我说。   西里安说:“如果你从此就不来了,我会饿死的。”他说完,紧张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会那样做的,对吧?”   我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我说:“这本来是我打算用来恐吓你的话。”   西里安尴尬地笑了几声,我突然打断他:“等等。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不可能,”西里安说,“这里是二楼。”   “我总觉得,楼下……”我说,想想干脆立刻下去看看。一瞬间我听到楼下似乎有开门的声音,这太可怕了。我在一楼转了一圈,查看那些可以藏人的角落,但一无所获。我踹翻了一只椅子,在那种猛然腾起的怒火消散之后,又茫然地站在原地,不得不承认可能是多疑引发的幻听。我只好又上楼去,在离开之前反复检查了西里安脚踝上的绳索,告诉他:“下一次我就不会原谅你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事吧?”   西里安沉默地坐在浴缸里,把一本书从身边拿了起来。这种程度的不配合还不足以惹怒我,何况我真得走了,布彻尔还在等我早点回家呢。   我推门而出,回头要锁门的时候,惊觉钥匙还留在门上。在家里我经常干出这样的蠢事,可是对待西里安还是认真一点为好,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下次绝不能疏忽,就着门上的钥匙锁了门,把钥匙拔下来揣进兜里,然后开车离开了。   我现在要去药厂,路程不远,但一个人很无聊。我摇下车窗,想从兜里摸出烟来抽,但在手指碰到香烟盒之前,我注意到口袋里有两把钥匙。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我自己家的和西里安家的,直到我想起来我今天早上把自己的家门钥匙放在上衣口袋,一摸果然是这样。那口袋里多出来的是什么?我把车停在路边,将裤子口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掏出来,蓝色钢笔,脏兮兮的手帕,一些零钱,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西里安的钥匙。   我有点搞不清楚了,为什么会这样?如果门上的钥匙不是我落下的,我真的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我大惊失色,同时头脑又混乱不堪,没办法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几乎立刻就选择掉头回去,一路上心如擂鼓,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它真的发生了。   我停下车,看见西里安停在院里的车旁边站着两个人,我下车费劲地跑过去,他们似乎也看见了我,立刻打开车门爬上车去,我听见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再近一些,我已经能看见开车的人——竟然是布彻尔,而西里安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瞬间我震惊得愣在原地。布彻尔,怎么会是布彻尔?   “布彻尔·赛德斯。”我绝望地叫他的名字,拦在车前,没有任何走开的意思。就这样结束吧,那一刻我真心实意地期待他,反正我也不能算是活着,只不过碰巧还没死而已。   但车在我面前停下了。透过车窗,我看见布彻尔茫然无措的表情,和他旁边惊恐的西里安的脸。愣怔了片刻,西里安就打开车门跳下来,我试图拦住他,可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揍了我一拳,布彻尔冲上来扶着我,我才站稳就拉开保险栓往西里安的脚边开了一枪,好险没有真打着他。可西里安一时间吓坏了,布彻尔也是。   “拦住他,别让他离开!”我情绪激动地大喊着,好像一个醉鬼那样,尽管我现在一滴酒都没沾。场面一时间混乱至极,最终我还是在布彻尔的帮助下把西里安打晕了,没等他倒在地上,我就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架起来,往屋子的方向走,走过布彻尔跟前,我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布彻尔喘着气,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向后退了半步,靠在车上。   我把西里安拖进屋里,注意到了客厅落地窗玻璃上那个巨大的洞,地上还散着一些碎玻璃。他们俩大概就是从这里进出的,我打算一会儿问问布彻尔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异常疲惫,没有那种发火的力气,而且还在惊恐的余韵里,发疯似的想喝一点酒,可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本想把西里安重新绑回去,但看着通往二楼的阶梯,我又觉得他已经不值得我这么做了。我本来也就是因为想要关照他才选择了浴室,如果真的要绑架一个人,应该选择对绑架犯而言更安全的地方才对。   所以我把他拖到地下室去,绑在一张椅子上。下一次来我会用真正的铁链捆住他,我不会再给西里安任何机会离开我了。地下室有一股陈旧的气味,灰尘在空气里浮动着。我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燃灯火,这样如果他醒来而我不在,也不至于太害怕。   做完这些,我锁好了地下室的门,走出屋子,布彻尔还等在外面。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什么前因后果都不重要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从花盆或者地毯下面找到了西里安家的钥匙,就算弄清楚了这些也没有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我要和他大吵一架吗?我从很早就知道,布彻尔,我唯一的孩子,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因为这段时间我冷落了你吗?”我问。   布彻尔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说。   布彻尔还是沉默。   我叹了口气,过去一把搂住他,这感觉很奇怪,因为他的个子比我高,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正抱着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很快布彻尔就回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气。   “爸爸,我们可以搬走吗?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什么?别开玩笑了,”我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我们走吧。”   我上了车,让布彻尔坐在副驾上,然后我我发动汽车。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很难过,我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布彻尔的背叛。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很害怕。”   “你还记得佩特拉吗?”我说,“我也很害怕,宝贝。”   布彻尔的脸色很苍白。风从半开的车窗里灌进来,把他的黑发吹起,挡在脸上,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车开到半路,他问:“这是往哪里的路?”   “精神病院。”   我说,布彻尔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他就会发现我没有在开玩笑。   他的瞳孔缩小,显出惊恐的样子,“不可能,我的天,你不能……”他解开了安全带,似乎想跳车,而我把油门踩到底——这时候跳车只有死路一条。他握住车门把的手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没有那种胆量,只好带着哭腔的声音叫我的名字。苏伊,他说,爸爸,求求你……   很快我们就到了。他在医院的高墙外,怎么也不肯进去,踢打喊叫,狠狠甩脱了我的手要往外跑,没跑出多远,就有闻声而来的高大的护士追上他,把布彻尔按倒在地,我急急忙忙地赶过去,用颤抖的声音求他们别这么粗鲁,其中有个护士抬头看着我,挤出了一个笑容:“这是必要的手段,对您和他都好。”然后他们就这样像对待犯人似的把布彻尔绑进了医院里。   “呃,这里没有您的名字。您没有预约吗?”   前台的护士问我。   “是的,抱歉。”我说。   旁边抓着布彻尔的护士面面相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原来他们说误以为我是另一个早有预约的某先生,才出手那么快。此时情况变得有点尴尬,但还可以补救,我现场预约了医生,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医生就出现了。   他从窗户那里看到了布彻尔“激烈的举动”,布彻尔的喊叫和突然逃跑的行为让他很确信这个可怜的孩子需要治疗,几乎没什么犹豫地下了诊断。一直到这时我都还有机会带着布彻尔转头就走,可我没有。我甚至替布彻尔办好了住院手续,布彻尔又开始不可置信地叫我的名字,像一只被陷阱困住的小动物那样哀嚎。   护士们控制住他后,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我别过头,不愿看布彻尔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和他身体缓缓软下去的样子。我正想要说些什么,医生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再架回鼻梁上:“都是特殊的手段,先生,等他过了发病的时间,就不会再采取这么严格的措施。”   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大喊着:你他妈才有病,布彻尔一点问题也没有!而我最终却没有这样说,甚至还感谢了他,因为我是突然前来的。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赛德斯先生。提前预约好把自己的孩子送进精神病院,这对于大部分家庭来说都是个很艰难的决定,我们经常遇到忽然造访的患者和他们的家属,这不算什么困扰。”医生说。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无波,好像把一段背好的台词说了一千万次,整个句子只剩下声音而没有意义。   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冷漠的地方;另一个声音说:他们会把布彻尔照顾得很好,比你更好。   后来我一个人回到家,打开灯,在餐桌边坐了一整晚,一点困意也没有,头脑乱糟糟的。我把自己的儿子送进精神病院了。我到底都在做什么? 第56章   一早醒来我就异常懊悔。世上怎么会有人亲手把孩子送进那种医院去?我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喝了一杯咖啡,准备驾车去精神病院接回布彻尔。医生听了我的请求后皱起眉头。首先他声明钱是不能退的,但这并不是重点。他向我展示了一下属于布彻尔的那份病历,捏着一支钢笔,对上面的字指指点点,告诉我布彻尔在精神方面确实有一定问题,还尤其在“情绪失控”这个短语上画了个圈。“病人难以好转,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家属的心软和反复无常。”医生说。   我经过他的劝说,又逐渐放弃了把布彻尔接走的想法,医生很乐观地估计,要不了多久布彻尔就会好转一些的,我真心希望那不仅仅是因为镇静剂。我细细叮嘱医生布彻尔对什么成分过敏,希望他注意;临走前,甚至没敢去病房看布彻尔,我怕见面之后我们两个都会很痛苦。   走出医院,我看着不远处停着的我的车子,一时陷入了茫然。我在驾驶座上吸了一支烟,这时突然想起来西里安还在地下室里,我得去看看他。等我到西里安家,时间大概是中午。地下室里异常昏暗,灯火大概早就熄灭了。在黑暗里关了一天半,他看起来几近崩溃,身上散发出尿的氨味,听见我来的动静,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呀。”我问。他听见这话的时候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因为羞耻而痛哭起来。   “如果你死在地下室里,你觉得多久会有人发现?”我问。   我一走近,西里安就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急促焦虑地喃喃着“求求你”之类的求饶的话,他害怕的程度比我想象中要高一些,我抬起他的脸看了看他的眼睛,觉得他受得刺激暂时够多了。于是我把他带回来楼上的浴室里,作为惩罚——或者说我个人的趣味使然,我亲手给他洗了澡,用香皂和手指抚摸过西里安的每一寸皮肤,最后给他刮了胡子,把过长的发尾修剪了一下。后来我经常做这件事,好像一个专业的理发师一样。做完这一切,我收拾了东西,对他说:“明天见。”西里安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我,我想了想,告诉他:“今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全部取消。”   那一刻西里安的表情好像有点委屈。他确实已经挺久没吃过东西了,可我已经下定决心划清奖惩,否则他会一直挑战我的。   “你可以……”他咽了一下口水,说,“陪我一会儿吗?”   我脚步一顿。我听到这话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但是面上还要装作考虑的样子。我在心里默数五秒,感觉他抓着我衣摆的手越来越松,就要垂下去。   “好吧,”我说,“你想我做些什么吗?”   “不……你就在这里,就可以了。”西里安的声音颤抖,喉结上下滚动着,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眼睛,呼吸很不安稳。“你还在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在。”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捂着脸哭了起来,声音闷闷的。我给了他一个计划之外的拥抱,西里安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情绪崩溃地哭了很久,他那样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好像很舍不得我一样。等他哭完以后我就走了——其实不如说我只是离开了浴室,关上门之后,我还在门口站了很久,里面变得很安静,西里安好像睡着了。我真想推门进去再看他一眼,但我强迫自己走开,停止关心和纵容。你已经把他从地下室换回浴室了,这还不够好吗?   **   第二天清早,西里安在饥饿中醒来,他喝了一点水龙头里的水,昏昏沉沉,书上的字也变得难以辩识,熬时间的感觉非常让人焦躁。他抱着膝盖坐在浴缸旁边,脚踝被绳子磨破了,他一直在尝试把这个死结解开,直到很久以后,门把转动的声音响起来。苏伊总是开门很慢,这几秒钟的时间仿佛是一种微妙体贴,让西里安有时间停止动他脚上的链子,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书来。   “今天还好吗?”苏伊问。他带来了食物。   西里安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好在苏伊已经很习惯了他的沉默。然后西里安开始进食,只花了一点点时间就把所有东西都吃掉了。苏伊把盘子随手放在一边,蹲下来,大概是因为膝盖有伤,他做这个动作很费劲,甚至有点滑稽,像个谨慎的老头;但是只有这样他才能平视西里安。尽管苏伊自己不承认,他的一举一动都藏不住讨好的意味。他点了烟,伸到西里安嘴边,西里安叼着烟吸了一口,含着烟云,让它缓缓从嘴角逸出;然后苏伊把手收回来自己吸了一口,他们就这样交换着吸完了一支烟。   “你愿意和我讲讲昨天是怎么回事吗?”   西里安沉默着。他想起昨天在苏伊离开后不久,楼下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屋子里有人在走动。他既好奇又害怕,不确定应不应该呼救。直到一个男孩推开门,看见他,两人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你是谁?”男孩问他,“你为什么被绑在这里?”   “我是这个房子的主人。”西里安说,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焦急地请那个男孩救救他。   男孩皱着眉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试图解开绳索,但很快就发现那是一个死结。于是他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刀,西里安记得男孩的那个表情就像是要捅死他,可最终却带着这种表情帮他割断了绳子。   “我会带你逃出去,”男孩说,“你永远别回来了。”他催促着西里安起来,走到楼下,他们两人从落地窗被打碎的洞里跨出去,西里安的脚踩在草地上,触感几乎有点不真实,他一时间愣在原地,被男孩拽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男孩的黑发和湛蓝的眼睛,感到一种荒唐的熟悉,但这些东西太过纷乱,西里安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我不知道。”他说。他是那种习惯于避免冲突的人,也很难用很长的话去叙述或者解释什么。苏伊只是看着他。过了很久,他说:“好吧。”然后叹了口气,扶着膝盖站起来,手撑着墙壁缓了一会儿。苏伊的年纪不算非常大,黑色的卷发杂乱而柔软,眼睛也还很蓝,只是不修边幅、浮肿和疲倦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情况要糟糕一些。他是那么孱弱,而且就这样轻率地把自己的无能展现在西里安面前,可是相比之下西里安的脚上栓着绳索,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要走了吗?”西里安问。   “你今天不讨我喜欢。”苏伊说。   这句话带给西里安一阵恐慌感。但是哪怕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不愿意复述那个差点就出逃的白天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关于那个男孩的任何事。一定要说,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一个声音在说:别问。但很快,这个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饥饿带来的懊悔淹没了,他不得不开始期待第二天苏伊·赛德斯的到来。   ——   完结倒计时tick tock!作者最近确诊了一些精神上的问题,现在正在吃药中,不知道吃一段时间之后还有没有心情写这样的小说,所以想尽快写完,接下去还有四章正文就完结了,会在这个月内更新完,大家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子 第57章   在地下室待了一天半之后,西里安变得很乖,也很疏离。我不喜欢他呆滞的沉默的样子,好像只留了一个空壳在原地,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他开心,他的很多要求都使我为难。我可以给他带新的书,却不能允许他走出去,他会跑掉的。西里安用一切信仰发誓他只是想出去透口气,我还是没有答应,他很失望,随后又走进了沉思的高塔之中。只要我想,我可以再把他关到地下室一次,但他只会更沉默,直到他和我最终彻底疯了一个为止;我真的不懂得怎么去驯养一个人。   酗酒又回到我的生活。我很久没有再去管过药店的事,邮箱里的信件越积越多,连拆两封都是顾客的投诉,后面的干脆不看了。我知道我的生意完蛋了,但是无所谓。人生只要有酒精和安非他命就够好了。   因为西里安总是沉默,时间长了以后我也觉得和他待在一块儿很无聊。有时候我也会抛下他自己出去,在芝加哥的大街小巷,随手推开一扇酒吧的门,在里面坐一晚上,偶尔和人聊天,一起嗑点药,白天再回床上睡觉。有一次我看见酒吧里一桌人在灌一个毛头小子,他一开始很抗拒,直到喝到满脸通红,变得愉快而疯狂,踩在凳子上跳舞,像猴子似的被一桌狐朋狗友们耍得团团转。我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悟,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第二天清晨我回到西里安家,打算让他也嗑点看看,一开始只是劝说,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当时还不是很清醒,如果我完完全全处于理智的状态,也许就不会那么做了——我紧紧捂住他的口鼻,直到他的脖子也涨得通红才猛然松开,把粉末凑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吸进去之后开始剧烈地咳嗽,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我用手帕给他擦脸,没想到他咬了我的手一口,带血的印子肿痛而灼烫。又过了一会儿,他喘气的方式微妙地改变了,脸上的屈辱和愤怒逐渐软化成一种迷醉的神情。   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再一次用手抚摸他的脸的时候,他不再抗拒,甚至把脸颊轻轻地靠在我的掌心里。我喜欢他这样温柔而茫然的表情,当他自下而上地瞥向我时,失焦的眼神近乎爱意。我用指腹轻轻刮掉了他眼角残余的湿痕,手指插进他的发间,俯身亲吻他,西里安的回应笨拙而热烈,几乎不像他本人。我总觉得这一刻非常不真实,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任何亲密接触。像急着确认一样,我跨在他身上,因为生疏和干涩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还要担心椅子会不会翻倒,很注意地用脚撑着地面。   “苏伊,”他说,呼吸就在我耳边,“……我好难受。”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西里安。”我说。我真的很高兴他还知道我是谁。我几乎是把他强行塞了进来,很痛,不用看也知道我流血了。他因为艰涩显得有点不耐烦,所有的温柔和体贴都被扔掉了,他就是任凭自己的心意乱来,我叫他停下他也听不见。我咬着手指以免发出惨叫一样的声音,全程都几乎没有什么快感可言,但是我愿意西里安使用我,他已经完全在我的身体里了,有一瞬间,我真想就这样把他完整地吞进肚子里去。   “……混蛋。”我贴在他的耳边说,然后凑过去讨了一个吻。西里安很顺从,但我知道这时候他基本上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我见过安迪嗑高了之后那样。   后来的半天里他不住地发抖,吃了一点东西,但半小时之内就都吐了出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他问。我也没想到西里安的反应会这么大。   可是神经类药物比我想象中还要有用得多,一开始,在清醒的时候,西里安总是抗拒,但是没有多久就屈服了,直到最后彻底依赖上它们。靠这种手段确实过了一段相当美满的生活,但是紧接着麻烦也来得很快。染上瘾之后西里安完全变了,很容易歇斯底里,如果我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忍受不了了,一见到我就用难听的话咒骂我,有时候他会短暂地清醒,无比清醒地告诉我,他恨我,就算我在他面前割开手腕也不会露出温柔的表情,这几乎让我感到困惑。现在我反而觉得我才是习惯不了的那个。当西里安真的受我控制,他身上那种飘忽不定的吸引力就消失了,就好像醒来后复述的美梦那样。   说到底,他真的是西里安吗?还是一个顶着西里安的脸的陌生的人呢?他和我记忆中的那个西里安很不一样,简直就像是一种侮辱。勉强忍耐了一段时间后,我被西里安用酒瓶砸伤,那一刻我突然确定自己不想再见到他了。我又一次把他关到地下室去,试图让他安静一点,然而他一从麻醉中醒来就在底下不住地哀嚎,把整个屋子都变得绝望而恐怖。   我一开始喝了点酒,然后又用了一点药,还是不行。西里安的声音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哪怕几乎是在惨叫着,我还是能分辨出那是他的声音,原来熟悉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最后我不得不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地下室去,对他大喊着:“别再吵了!”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为了让他安静,先让他嗑了一点儿,他已经习惯了神经类药物,一点都没有抗拒。等到他真正“进了状态”,变得迟钝而安静,我再给他注射麻醉剂,他转过头来看我,缓缓闭上眼睛。他瘦了,变得很憔悴,两颊上有淡淡的阴影。我的视线在旋转着,头脑很清醒,非常明确地意识到我现在不太好,可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在西里安睡着之后,我走上楼,找来了一把水果刀,然后把他的脸皮割了下来。完的手在发抖,但很专注,那几乎是一张完整的皮。后来我还小睡了一会儿,直到被一阵痛苦的呻吟吵醒。   西里安醒来之后几乎疯了,很快又陷入高烧和过敏,我解开他的衣服,触摸到的皮肤燃烧似的发烫,过敏的红痕一直绵延到胸口。他有很严重的反应,尤其在看到架子上挂着他自己的脸之后。我不得不把他的手脚都和椅子紧紧拴在一起,他挣扎着翻倒在地上数次,每一次我都把他扶起来,说到底,我并不憎恨他,但是我已经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了。   我在他手里放了一把枪,帮他握住,握紧。他的皮肤很热,他发烧了。俯身的时候,我闻到他脸上血和肉的腥味。   枪里有一颗子弹,我说。   西里安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举枪指着我。他最多只能瞄准我的胸口而不是头,我把链子做得太结实、也太短了。正是因为这样,就算他现在杀了我,仍然要死在这里,就在这张椅子上。他迟迟没有扣下扳机,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眼泪混合着黏糊糊的血流淌在那张没有皮肤的脸上,看起来丑极了。难以想象我竟然会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可是直到这一刻——直到这一刻,如果有哪怕一个信号让我感觉到他愿意爱我……   他开始拉扯手腕上的铁链,但链子另一头紧紧焊在地面上,无论怎样晃动,都只有嘈杂的哗哗响声。他持枪的手在发抖。噢,警官。   他的手颤抖着,转而用枪抵住自己的下巴。 第58章   枪声在我耳边回荡着,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西里安已经死了,脑后的血泊也已经成型。他侧卧在地上,好像一尊被毁的圣像,我低头看他,就看见自己卑微而惶恐的模样。   我带着他的尸体找到收购尸体的医生,医生认出了西里安的脸,大感惊骇。“你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摇摇头。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意识到以后我都不应该再来了。   西里安死后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做两份食物,在饭点推开浴室的门,然后在门口茫然地站一会儿。不知道这个习惯要多久才能改掉?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想起他说过的他的母亲,于是按照他曾提过的地方,去了那个医院,医院里的护士们意外地都认识西里安,从她们的嘴里,我听说了一个善良虔诚的教徒,每个月都会来做义工,照顾那些垂死的老人。我几乎可以想象西里安的手是如何拂过那些灰白脆弱的头发。可是我没有听说他的母亲。“你说西里安太太吗?”她们说,那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得了肺炎,大概在三年前的冬天去世。   “自杀,”她说,“神父不允许她埋在教堂。”   我听完了之后,觉得很吃惊,有太多话想说,最后什么也没有追问。西里安给我讲述的那个活着的、病中的母亲全都是编造的,她那么早之前就死了。他是拒绝现实还是连自己也欺骗了呢?还有那些满溢而出的善意,对伤口和他人死亡的恐惧……有那么多关于西里安的事我还不知道。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在医院的长椅上呆呆地坐了很久,竟然有一个人在路过我面前的时候脱下帽子说:“节哀。”我摸了摸脸,并没有在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带着这种困惑离开了,随便找了一间酒吧,坐在吧台的最角落,打算喝一杯。   我不知道这个酒吧叫什么,反正是我以后绝不会再来的。不过,到了晚上的时候,我遇见一个陌生的青年,就坐在我旁边,很羞怯,酒保不得不请他大点声说明白自己要什么。我看见他亚麻色头发和西里安很相似。我向他搭话,请他喝了一杯酒,随口胡诌了一些假话用来搭讪,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问他有没有兴趣来我家里再喝一杯。然后我把他带去了西里安家。他坐在沙发上,左顾右盼,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就丢在一边。   接下来很自然地到了上床的这一步,他有点抗拒,但是当我问他:“如果你不肯,为什么要跟我回来呢?”他的态度就软化了,甚至有点慌张,露出了讨好的表情。他说他没有地方去。我告诉他,只要他想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于是我和他接吻了。凑近一看才发现,他和西里安哪里都不相似,甚至头发也不是亚麻色,而是一种比较浅的金棕色。我被酒吧的灯光欺骗了。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很痛苦,尽管他一直在吻我,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正因为这种失落我也始终没有硬起来,所以最后是他来干我,他好像对此有点不满。   晚上他睡着了,我听着旁边陌生的呼吸,突然觉得很恶心,无法入睡。大概凌晨两点左右,我爬起来用领带勒死了他,然后倒头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当我醒来,发觉身边有个什么东西,觉得很奇怪,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昨晚干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想尝试唤醒他,然而这个年轻人的身体早已经僵硬了。我抱着脑袋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穿上衣服出门,去买了两瓶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喝到烂醉,才回去把这个陌生年轻人的尸体拖出来,准备在后院里找个地方埋了。他被我放在一边,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看着天空。我挖坑的时候觉得意外地很熟练,而且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就是制造问题——解决问题,没什么可说的。   我想起来玛蒂尔达很喜欢侍弄花草,我以前经常看她蹲在花圃前面捣弄那些玫瑰花。她不刻意打扮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美,可是我喜欢她发丝凌乱的朴素的样子,这样的玛蒂尔达从女人变成了妻子,我就感觉她属于我了。可是后来无论我怎么挽留,她都变成了我的前妻。话说回来,前妻这个词也许不算真正贴切,我和她没有来得及离婚,她就走了。我和玛蒂尔达的事,我陆陆续续写在信纸上寄给了我素未谋面的朋友,不知为何我感到可以信任对方,于是开始谈论一些真实的事,而非梦境或回忆。我也知道了那个人的情况,一个普通的职员,经常抱怨工作。不过在我们往来的信件里,还是我说得比较多。   距离上次去信后过了两天,我收到了新的信件。在去信里,我还提到一些我和玛蒂尔达争吵得最激烈的情形,也就是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并要离开我的那一次。我写到破碎的金鱼缸和地上弹跳的金鱼。我希望得到一些同情,不知道回信里会说些什么?我在毛巾上擦擦手,坐在桌边,拆开信件。   信上问我,“玛蒂尔达走了”是什么意思? 第59章   布彻尔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待了多久。每天都有护士来按时送药,他尝试过拒绝、反抗,那种含着药片不吞咽下去的小把戏也没能骗过他们。他开始变得嗜睡,尽管理智上很不情愿,但却无可避免地在任何静止的时候发现自己心率逐渐降低,随后困意席卷而来。有一次,布彻尔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窗外的天空一片橘红,屋子里只有暗淡的余晖。布彻尔起身下床,发现原本躺在隔壁床的那个男人离开了,床单换成了新的,好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躺过一样,一切都是在他沉睡的时候悄悄发生的。布彻尔坐回自己的床上,号啕大哭,直到外面的护士闻声赶来。   “你怎么了?”护士问。   “我需要见到我父亲,”他大喊着,“听见了吗?叫苏伊·赛德斯来看我!”   “我会的,我会的,别太激动,布彻尔……”   “你打电话给他。”   “在这之前,你要先把药吃了。”   “现在就打。”   “一定。”   “你能向我保证吗?”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保证。”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不间断地响着。我拖着脚步走过去,把听筒提起来,然后迅速重重地放下去。我不想接任何电话。我讨厌电话铃声,我把电话线拔了,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来吵我。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把电话装进人家的家里这回事完全是那些商人的阴谋,静下来想想,你真的需要一部电话吗?谁会愿意自己24小时都能被找到?   我推开卧室门,看见床上坐着一个男人,正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我看见他亚麻色的后脑勺。   “你是谁?”我问。   “你喝醉了,”他转过头,掀开被子,让我看见他的脚踝和床腿被拴在一起,“是你把我绑在这儿的。”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我真的醉得很厉害,甚至看不清这个人的脸。我对他本身全无印象,可又还是能隐约记得我从后备箱里把一个人拖出来;我也记得我是如何在床腿上紧紧打了个结。总之,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被绑在我的——曾经属于西里安的床上,那多半就是我做的吧,毕竟这里也没有其他人。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朝他凑过去。他一开始瑟缩了一下,但当我抚摸他的头发的时候却没有抗拒。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但很快改了主意,“嘘,嘘,别告诉我。”   “我告诉过你,”他说,语气无可奈何,“你不记得了。”   酒醒了之后我给他做了点吃的,他表示了一般程度的赞美,并且强调这不是在讨好我。总的来说他说一个非常省心的人,我不需要威胁,他就会乖乖的。一开始我觉得他很像西里安,因为这个人很疲惫,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都在没精打采地发呆,或者间断地打盹。我在他床头放了一本书,他每天都有读一些,但很久都没有读完。   有那么一阵子我对他很好,那时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我已经找到了西里安的完美替代品。但我错了。随着相处得时间变长,没有多久我就发现他和西里安到底还是不一样。他开始依赖我,表现出温顺和亲昵,而这只是幻象破灭的开端罢了。有一个晚上他拉住我,请求我陪伴他,然后我们拥抱了很久。我觉得我也喜欢那种感觉,只是抱着,什么也不做;可是后来变得不一样了,他把手伸进我的衣服。我推开他,跟他说晚安后离开了,我听见他在门的那边哭,可是我觉得很讨厌。凌晨两点左右我推开他的房门,用枕头闷死了他。我想我怀念西里安那种温柔的疲态,可能正是因为那距离是永远也不可能被拉近的。   我把枕头从他脸上提起来,晚上我还要用它睡觉,只是可能得翻一面。这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并不痛苦,不过处理尸体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腕上有割腕的痕迹。   这个发现一时使我有些心情沉重。我很后悔杀了他,而且越想越觉得他也没有那么糟糕。或许我们可以——我们本可以成为伴侣的。我不舍得就那样把他埋到地下,我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儿,我们可以聊聊天,谈一些关于我的事。为什么我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呢?光看脸的话,他可能叫埃文。我把埃文抱到我的床上,和他一起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他完全僵硬了。   --------------------   下一章正文完结 第60章   在很少的时间里,我的理智会突然开始运作,那时我就会回到我的小药店,试图挽回所剩无几的声誉,但于事无补。我的小伙计也终于跑掉了,所有的事情都得靠我一个人做。哪怕是在这个到处都是顾客的特殊时期,只要你够不上心,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搞砸所有事情。我开始把店铺挂出去出售,价格不低也不高,如果这周内没人来问再降降价也不迟。   我整日徘徊于不同的酒馆,每天都在不一样的地方醒来,一开始这让人很惶恐,但很快我就习惯了起床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穿着短裤的男人从浴室里走出来,然后我跟他说再见。他们有些想要我的联系方式,我就告诉他们药店门口的门牌号,如果他们去的话,就会看见一扇紧紧关着的大门和上面“待出售”的牌子。我辗转于不同的酒馆是为了寻觅并尝试邀请那些我看着觉得像西里安的青年来和我过夜,他们年纪最大的恐怕也不超过25岁,我不知道总共有几个人,西里安家的后院就快要埋不下了。当我一铲子插下去却被一只手的手骨卡住的时候,我意识到我需要另想办法。于是我把尸体分成碎块,装进麻袋趁夜扔进河里,至于一些细碎的组织和那些我后来收拾的时候才发现被落下的杂物,就扔进下水道里。这不是个好主意,很快我的水管就堵住了,而且它闻起来很臭,我不愿意自己清理。可是如果叫一个水管工,难保他不会发现什么不对劲,我不能去赌他收了我的小费就愿意装聋作哑的那个可能性。   我每天都窗户大开,而且喝很多酒来麻痹自己的嗅觉,就这样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挑选一个合适的水管工。在拨打电话请他们上门后,我会堵在门口先试探他们的性格和家庭情况。我说我的妻子现在不在,她不放心让我来看着施工进行以及结款,她害怕我被骗;这时候那些脾气暴躁的人就会勃然大怒,说:“他妈的娘娘腔,你觉得我会讹你那点钱?”附带一串脏话,这样的就不行。有一些人性格比较温和,可惜有那种当他们失踪了将第一时间报案的亲人。   如果下水道的问题不解决,我就不能带新的人回家,每天只能和之前的安静朋友们同床共枕,结果连最近认识的一个也开始散发出怪味。我试过给他洗澡,没有用。   终于,我等到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单身汉,个子不大,做事很利索。他一开始也抱怨下水道散发出的怪味,先是从里面掏出了廉价戒指,一团头发,手帕,“你不能什么东西都往下水道扔,你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他说,紧接着夹出了一根半腐烂的手指头。他转过头来,看见我的枪正指着他的头。我请他帮我处理干净这些东西,工钱我会照付,还有小费;他反复强调说自己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清理完下水道后,我收起枪,把钱如数给他,送他出门。他的手握上门把,这时,我摘下早已松好的领带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   **   我遇到过一个长相最像西里安的人,但我不喜欢他算计的眼神。后来他果然逃跑了,还报了案,没多久,芝加哥的警察把我带走,控告我故意伤害和鸡奸。做笔录的时候我忍不住地发笑。我吗?我猥亵他?他没有职业,只是想敲诈我罢了,说不定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同性恋。我看的出坐在我对面的警员动摇了,他们试图绕开关于鸡奸的讨论。关于那人身上的伤,我想了想觉得可以承认,就这样,最后交了一笔罚款我就顺利离开了。   离开警局当晚,我把枪放进口袋里,找到那人的住处,发现他有一个孩子。敲开门之后,他看见我,很是惊恐,但我已经我打消了杀他的念头,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他,哭着道歉说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一瞬间,他似乎想说“没关系”,但大概最终还是不能轻易说出原谅的话。最后他只是默默收下了钱。“请不要来打扰我了,”他说,“我会搬走的。”   离开他的住处,我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走在街上,吹着晚风,感觉出奇地轻松,就像从教堂的祷告室走出来一样。我知道我不会改变的。遇见下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会说:“愿意来我家喝一杯吗?”   **   我真的不知道我前后一共杀害了多少人,但我记得我最后一个,他是个诗人,也是个流浪汉,他是那么多人里唯一一个真的自愿跟我来的,我用一个三明治就收买了他。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家伙,尽管发现自己一觉醒来被绑在地下室里,也没有显出太多惊慌,甚至很快接受了这个情况。   “你不害怕吗?”我问。   “如果害怕你就能不杀我,我就害怕。”他说。   我听了笑起来,他很有意思。我经常跟他聊天,偶尔还分他点酒喝,他也很喜欢喝酒。而且他说话总是那么大胆,在我回避的时候仍然追问,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一怒之下杀了他。   “你有一些没有说出来的事,”他说,“你总是翻来覆去讲那些你早就说过一千遍的事,那些随口就能说出来的都是没意义的。”   我告诉他已经完全坦白了,包括我的婚姻,我的生活。尽管它们支离破碎,不成逻辑,但我已经将一切都铺开了。   “我指的是那些你对自己也回避了的事。”   他说,并且建议我写下来,比如从一件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开始。   “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好的。”   “是没什么好,搞不好还会下地狱的,”他说,“但是反正你很无聊。”   “你他妈才很无聊呢。”   “被你说对了。我在这儿没有事做。”   这一次对话显然不欢而散。我讨厌他这样说话,作为报复,那天晚饭时间我没有如约出现。不过,在这之后,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考虑他说的话。一个人怎么可能对自己也有所隐瞒呢?我的那么多痛苦回忆之中存在着我一次也不曾提起过的吗?从一件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开始……   我坐在餐桌前,铺开信纸,犹豫地写下我和玛蒂尔达最后一次争吵。一开始我不知道要从何开始,很快,我就只是写,一行接着一行麻木地写下去,把信纸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寄出去。回来的路上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刚才出门是干什么了。   后来我收到了回信,信上没有开头的问好,只是非常潦草的两行字:   你杀了你的妻子吗?   请不要再联系我了。   没有词汇能形容我第一眼读到这两行字的震惊和茫然。我甚至不记得我寄出过一封信,就收到了回信,但是当我把信纸在餐桌前展开,相同的场景使消失的信件的记忆又回到了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我能那么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就好像我把那封恍惚中写下的信又重复了一遍似的。   那天玛蒂尔达向我提出离婚的要求,她坦白自己外遇了一个比我有为的男人。紧接着是激烈的争吵,她给了我一巴掌,而我打了她,我把她的头往柜子上撞,无视她惊恐的哭叫,一下、两下、三下——金鱼缸被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三指高的浑水变成地上的一滩污迹,金鱼在地上弹跳着。玛蒂尔达的身体滑落在地上,我突然愣住了,又想朝她走过去,一脚踩下去金鱼被碾碎的怪异触感留在我的鞋底。   是的,我杀了我的妻子。她没有去费城、佛罗里达、俄亥俄、巴尔的摩、纽约,巴黎……或者世界上任何地方。她哪里也没有去,因为我杀了她,而且把她埋在花圃里了。   妈妈。我抱着头,慢慢地坐下,坐在地上。   ……   ……   十月二十八号,星期六,这一天和以往截然不同,地下室的那个诗人,我默许他逃走了。我自己也离开了西里安家,只留下一片狼藉;我回到我自己家,把屋子打扫了一通,下午两点,我把布彻尔从病院里接了回去。坐在副驾驶位上,他的神情恍惚,手里拿着一份我随手塞给他的报纸,眼睛仿佛完全没落在上面,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即将到来的世博会闭幕式会有很多名人参加。   “噢,”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感觉他比刚被我领出来那会儿机灵一点点,“欢迎回到现实世界,宝贝。”   回到家,布彻尔又被家里的整洁给震惊了。他走走停停,似乎有些无所适从,我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亲了亲他的额头,催促他去换身正装。   “我们要去哪里?”布彻尔问。   “这很难说。”   他换好了衣服后,困惑地站在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抬头看着他却不觉得自己矮小。   “我有点困,”他说,“咖啡没有用。”   我握住他的手,扶他坐在沙发上,轻轻搂住他,让他的头贴在我的胸腹,抚摸着他柔软的卷发。   “那些药还在起作用。睡一会儿吧,晚饭的时候我会叫你。”   “你会叫我吗?”   “我会的。”我向他保证。   很快,他的呼吸就变得又轻又平稳了。   **   亲爱的布彻尔,我记得关于你的很多事。比如你第一次遗精是在14岁。那天早上我四处找钥匙,结果从垃圾桶里翻出了你的内裤。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你在家里总是贴着墙根走,好像偷了我什么东西。那之后你不叫我爸爸也不叫我苏伊,咱们俩面对面坐着,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只盯着盘子里的腌鱼。你不再牵我的手。你和我一起逛超市,从货架的间隙看见你的同学,马上就把头低下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去参加家长会,但如果你妈妈还在,你更不会喜欢让她去,真的。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是我也没法一下子忘记咱们俩那么好的时候,在你小的时候。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吗?上个世纪,库克船长在澳洲皇后岛西海岸登陆。他们看见一些巨大的兔子,直立蹦跳,把幼崽揣在肚子前面的口袋里。一个船员指着它们问当地土著居民,土著说:“坎格鲁。”是的,就是袋鼠。很久以后,他们才知道这个词在当地的意思是:“你说什么?”   现在你听到这个故事已经不会再感兴趣,但你真应该看看当时你听完笑得多开心。那是在你还可以坐在我腿上撒娇的时候的事了。   后来你是从什么时候重新爱我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刮胡子不会再划破自己的脸?不知不觉间我错过了很多,我有一万八千次醉酒的经历。但那一次,我替你处理完尸体后的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它把我们指向现在这个结局。我不知道我该后悔还是恐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你会害怕吗?咱们就快到了。   湖岸近在眼前,我驾车碾过翻倒的围栏,直直驶向平滑如镜的湖面。四周万籁俱寂,我只听见我的心跳、车声,还有后备箱里砰砰的声音。   我把油门踩到底。   ——END——   大家好,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接下来还会有两篇番外,不过后记我就先放在这里。这篇文虽然篇幅不长,却因为作者参加高考等各种原因拖了一年有余的时间,非常感谢从开始一直追文到现在的各位读者朋友们。在这一年中,我经历了很多变化,不管是现实的境遇还是心境都有很大的震荡,我不知道这些变化会否体现在连载的过程中。说起来怪恶心的,因为第一人称写作的缘故,苏伊的心境和作者我息息相关,大伙儿看了半天其实都是我透过角色在痛苦地无病呻吟(喜报!现在真有病了),坦白地讲,我写作的很大一个期望就是读到的人能够理解我、感受到我,哪怕十之一二也好。我去年有一篇短篇的科幻小说获了小奖,家里人也知道,并且还读过了,读完觉得很消极,然后没有然后。我是那种试探了一下没得到期望中的结果就会装作无事发生的人,关于我确诊了一些精神问题并且在服药的事也没有和他们提起,很孤独,不过想想大家其实各有各的难处,也没什么特别的。   现在是2021年11月27日凌晨一点半,我的19岁生日。祝我自己生日快乐,也祝看到这里的你们身心健康,万事顺意,希望我们来日还能再见。 第61章   【番外】后日谈   “……没有证据表明苏伊·赛德斯存在恋尸的倾向,恰恰相反,我们认为他从始至终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谋杀的事实。的确,他把尸体搬到沙发上、和死者同床共枕,最长的有两个星期,然而这样做并非是出于性欲;他内心里期待着睡美人最终会醒来的那种童话结局。他很有耐心,强迫自己忽视所有异状,直到尸体高度腐败,臭味再也无法忍受为止。”   ——瑞文·杨,副探长   **   我成名之前,做了17年的流浪汉,在芝加哥。就在那段时间里我被苏伊·赛德斯绑架,后来成为那个连环杀人案里唯一一个幸存者。   必须提前强调的是,我不是同性恋,跟那个杀人狂没有任何感情纠缠,更没有发生过性关系。那些胡言乱语的报社,我只是懒得挨个儿告他们诽谤。   我记得那时候芝加哥在开世博会。天气很好,我在路边的长椅上窝着,有一辆车停在我面前,里面坐着苏伊·赛德斯,他摇下车窗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吃点什么,我立马就跟他走了。现在想想我觉得我这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随便就因为一块虚无缥缈的三明治爬上陌生人的车。   然后我出现在他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很小,昏暗,拉了一只灯泡悬在天花板上,黄澄澄的,映出墙上难以解读的画作一样的红褐色的污迹。   耶稣,这里恐怕死过人吧。任何人走进来都会这样想的。当他向我坦白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没有太大反应,他很惊讶。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理智,我当时大概就是被我脚上那个可以拴住老虎的铁链子给吓呆了。   他给我了点东西吃,然后搬了张椅子坐下来,我席地而坐。他居高临下地跟我聊着天……其实就是他单方面的问讯,而我百分百诚实。我告诉他我的家庭、我的学历,他又惊讶地说我是他的学弟;我告诉他,我半途就辍学了;他说这不太好。   他说“这不太好”的时候的表情很像听说我辍学了的我老爹,他让我感觉最恐怖的时刻就是这一刻。   苏伊·赛德斯本人没有画上那么夸张。他不高壮,看上去大概在五尺七左右,微微发福,但是长相不坏,或者说,挺好的,他挺英俊。我不是在夸赞他。   他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他从车窗那里探出头来的时候是孔雀蓝色,在地下室里是鸽灰色。他有一双忍气吞声的眼睛,总是避开视线,眼神闪烁,像一只有气无力的蝴蝶在扑腾。苏伊看上去就是那种你打他一拳他不一定敢还手的娘娘腔,很难想象他会伤害别人。我后来才知道,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后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大概就是30岁上下的年纪,他们在这个地下室里被殴打,被塞进烤箱,被强奸。有一个纽约来的小镇警官被撕下了一整张脸,他的脸就放在他的膝盖上,他自杀了。我后来才知道这里面任何一项都完全可能成为我的结局。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有可能是因为我告诉他在成为流浪汉之前我是一个诗人。我给他背了我写的诗,他说比那些出书的人写得好,他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太可笑了。虽然他还说怪不得我会变成流浪汉。   有可能是我第一次摘下脚上的铁链,上楼洗澡的时候,他一边给我刮胡子,一边说我是这么多人里最不好看的一个。   他很经常和我聊天。他说到他的儿子,他很爱他的儿子。他还说到一个画家,一条狗,一个“看那张脸就知道不能跟他来真的”的人渣,我不知道这说的是那个画家还是另一个人。但他谈得最多的是那个离他而去的妻子玛蒂尔达,这个女人抛弃他之后去了纽约长岛、俄亥俄、宾夕法尼亚、夏威夷,阿尔及尔……她每次去的地方都不一样,我没有问为什么,但愿她是个旅行家。   有一次他说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要杀了我。他的枪口顶在我的额头上。   我连忙发誓我守口如瓶。而且,我是个写东西的人,我的话要不就是胡言乱语,要不干脆是假的,没有人会当真。情急之下我说了很多很多话,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他的食指勾上扳机。我紧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走了。他走的时候没有锁门。   ——约书亚·怀特,畅销书作家,代表作《真他妈是本烂书,朋友们》   **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走在湖边的草地上,他们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女孩,小个子,黑色短发,厚厚的平刘海,像科幻小说里的日本女人。她走在前面,不管他们要走向哪里,她肯定是做主的那个。   男孩,棕色卷发,又高又瘦,背着双肩包,手里抱着一只黄色拍立得,拖着脚步走。   “就是这儿,”女孩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指给男孩看,“他们把车打捞上来,停在这里。一开始只知道死了司机,没想到后备箱里还藏着一个人,手脚被捆,表情很是绝望。那是司机的儿子。”   “我的天。”   “如果我爸有天打算去死,他搞不好也会这么做。”   “我会游泳,我可以去救你。”   “得了吧。给我拍张照。”   “呃,就在这里吗?”   “嗯哼。”   “可是这里死过人。”   “21世纪了,甜心,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你知道我没那么相信科学。”   “如果拍到了鬼,我们就出名了,这张照片可以卖很多钱,我们马上退学,拿这钱去环游世界。”   “好,但是不要去意大利。”男孩举起相机。   “意大利怎么了?”   “一想到那些男人会追在你后面‘美人、美人’地叫,我就觉得特别难过。”   “你可以跟他们打架。你会为了我打架吗?”   “我不会打架。”   “你什么都不会。”   “对不起。你愿意吻我一下吗?”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妈的。你把我们的恐怖之旅的气氛完全破坏了。”   她说,但是凑过去吻了他一下。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